海啸霜

我和巴别塔（七、八）

金主/破镜重圆

还是连更哦，食用愉快哈

七

 

开拍时，王俊凯才发现原来受罪的不止王源一个人。

 

湖面上方，一个身材娇小纤瘦的女孩穿着威亚衣吊在高空，这一段应该演的是她被反派吊起来作为威胁或诱饵的戏码。王俊凯给王源推资源前就看过剧本，选角时也曾私下干涉，因此对这个女演员有印象。她叫燕琳，走的是古灵精怪、鬼马少女的路线，和剧中形象基本相符。

而王俊凯之所以会额外多关注她两眼的原因是——燕琳在这部剧里饰演的，正是与王源有很多感情戏的女三号郑宝秋。

 

正在拍摄的这一场戏，就是穆朝这个角色的谢幕——

此刻平静无波的湖面在剧中却是夺人魂魄的恶魔，绑住“郑宝秋”的绳索一旦砍断，她便会落入这无尽深渊中，一腔孤勇的少年为救爱人只能铤而走险。幸而穆朝“灵力”高强，郑宝秋刚刚落进水中时，他死死抓住了对方的手，两人在水下与看不见的敌人交缠片刻后，女孩惊险万分地被成功送至岸边，而穆朝自己却在刚要脱身时遭遇埋伏，万箭穿心，随即沉入幽深的湖底，鲜血将清澈的湖水染成刺目的暗红色，旋即肉身被吞噬，尸骨无存。

 

王源抬起头，和吊着威亚的燕琳目光对视，对方便笑着朝他比了个“V ”字，但他知道她此刻的感受绝不如面上那般轻松。就算是为了燕琳能少遭点儿罪，这一场也必须一遍过。

他深吸一口气，面前的湖面清澈宁静，令人窒息的那种压迫感却时时悬在头顶。

 

按照导演要求，燕琳的脚尖点到水时，王源恰巧游到湖中央，并在她落下来后抱住她的腰，一同沉入水中。湖水温度极低，两人都不免颤抖着咬紧牙关。在水底睁开眼睛，入目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摄影师和做好防水防护的镜头潜在水下等待，两人身上都还穿着威亚，除了控制水下的身体活动，一有特殊情况也能立刻将人拉出水面。

王源是擅长水性的，高中时还参加过学校游泳队，随队得过市里的奖牌，在王俊凯看来，水下的戏份虽然比在陆地上困难不少，但对他来说应该能够克服。

 

王俊凯此刻站得离岸边有一小段距离，周围都是全神贯注的工作人员。尽管湖水清澈，水下也只能看到两个飘渺的人影，王源青色的长衫缎带在水中漂浮、散开，和燕琳身上的鹅黄色衣袍构成唯美仙气的画面。

在水里很多东西是看不清也把握不住的，镜头的位置、与对手演员交手的角度都要事先心中有数，王源无疑是做好了无数的功课，将武指老师强调的重点一一牢记，配合威亚的每一次转身都显得游刃有余。他带着在戏中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郑宝秋”，将一场水下二十几秒的戏完成得相当精彩。

浮出水面之后，郑宝秋被穆朝用灵力送到岸边的部分将由特效完成，导演满意地喊了“卡”的时候，王俊凯想，看来之前在王源眼神中看到的恐惧果然是错觉，他明明完成得相当出色。

 

燕琳先上了岸，工作人员立刻递上干净的毛巾让她擦脸和头发，幸好天气不冷，阳光晒过之后身体也渐渐回暖，她一边庆幸这次能幸运地一遍过，一边回头感激地望了一眼在水中浮出半个身子、等待下一场戏的王源。

 

湖水将王源的头发和衣服尽数浸湿，刘海黏在脸颊上，睫毛都还沾着水珠，恐怕无人发现自己额上布满的并非湖中的水，而是自后背泛起、一路蔓延的涔涔冷汗。

在水下明明已经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的一切却那么虚无——王源很清楚，掌心下的应该是燕琳那身层层叠叠的厚重戏服，可它此刻的触感却如同一条丝质的白色连衣裙，又轻又薄，女孩双眼无神，就算面对着自己，那双眼里也什么都映不出，可是王源感觉到了，她黑色的瞳仁正绝望而充满恨意地凝视着自己，他用来斩断瓜葛的那把利剑这一次回到女孩的手上，她高高举起，朝自己砍来。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开心？”

——“如果我消失，你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吧。”

他起初以为这是气话，是这个人千百万次“以死相逼、博取同情”中的其中一次。

 

冰冷的水涌上来，淹没当下所有的感官，可无论自己如何耗尽力气，如何声嘶力竭，都没有用，那黑暗的江水如同伺机而出的野兽，拖着的躯体越来越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深渊的血盆大口吞噬——

 

“王源？王源！”

王源抬起头，一阵风吹过，湿透的衣服让他迅速打了个寒颤。他对上导演不解的眼神，才发现对方已经喊了他很久，所有人都迷惑地望着一动不动陷入回忆的自己，只有一道目光与众不同，显得那么刺眼。

 

王源脸色不太好，勉强咧嘴说了声“抱歉”，水珠顺着脸庞从下巴滴落。

“还好吗？”秦导皱起眉，又暗暗瞥了一眼身边那位不能轻易得罪的“金主”，“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没关系。”王源摇摇头，旋即背过身去，准备连着开拍下一场戏。可那道探寻的目光依旧如芒刺在背，令他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穿心的一把剑是这个人刺的，他想。王俊凯给他的永远是最痛的，他早就领教。

可是为什么，当年，在那个最绝望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有关于他的画面。

他校服衬衫的衣角，被夏天的风吹乱的头发，得意洋洋的小虎牙，笑起来弯弯的桃花眸，偷偷牵手时汗湿的掌心，拥抱时用力的手臂，炽热的胸膛，还有——被伤透心的眼神，伪装冷漠的表情，握紧的拳头，手臂上泛起的青筋——那些原本永远不会妥协的骄傲碎得满地都是，玻璃残片里残忍地倒映出无数个伤心的侧脸。

 

幸好他走了，那时候的王源想，他远在大洋彼岸，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什么都不要让他知道。

 

王源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了闭眼。

 

接下来的拍摄进行得很不顺利，与之前更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尽管是新人演员，王源还是头一次失误得如此频繁。因为是难度颇高的水下作业，秦导事先也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苛责，但眉头始终未能舒展。

事实上，其中有几次，在王俊凯看来效果算是不错，但明显秦导并不满意，王源自己也不满意，于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王俊凯有点不耐，他目光落在浑身湿淋淋的王源身上，语气不善地将矛头对准了秦导：“这戏一定要这么拍？你们就不能用点儿特效？别人拍不都是用绿幕的？”

“王总，”导演暗暗叫苦，但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要是和人家一样用绿幕，咱们干嘛费那么大劲儿大老远跑来这里啊，这也是为了最终呈现出更好的效果嘛。”要知道，找到这么块儿地方可真不容易，否则他们差点儿就要跨越大半个祖国了，“而且水下的戏就是这样，只用特效没法那么逼真的。”

王俊凯听罢没再说什么，只是依旧面若冰霜，冷冷地看着王源的方向。

 

 

之前为了不连累女演员，王源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压制他不稳定的情绪，等到一个人拍摄时，他状态的浮动便再也无法掩藏。

一次一次地将身体沉入冰凉的湖水中，四肢仿佛都僵硬到麻木。只要被淹没头顶，王源就会因为无法自如地喘息而变得慌乱，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强行镇定下来的情绪全然崩溃，预设好的动作也都无法正常施展。

 

秦导算是难得的好脾气，这次也有点忍不住了，每次过来讲戏时语气都显得更加差些。毕竟前面一场戏已经看到了王源的水性，此刻的表现便让人难以理解了。他在王俊凯面前不好发作，但单独和王源说话时便不遮掩了，王源一一听着，也明白是自己的问题。

 

每一次，每一次都让王俊凯看见在镜头前毫不专业的自己。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投入的金钱都打了水漂？王源自嘲地想，在金主面前表现得这么差，这种业务能力，哪个冤大头忍得下去？

 

再一次喊了“卡”，王源被威亚拉着从水里游到岸上，他呼吸不稳地低头席地坐下——

只要一进到湖底，那些一直缠绕着他的梦魇便如山呼海啸般涌来，捆绑住他的四肢，他不能跑，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将自己包围，那种无法形容的无能为力让人窒息。

他厌恶这样被过去的情绪牵着走的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没有理由克服不了，没有理由做不到，他向来可以迎难而上，这一回不该例外。

 

水滴顺着王源垂下的发丝滴落，额角因为之前与“左护法”的缠斗留下一道血痕，化妆师画得很逼真，那伤口看起来狰狞无比，即便沾了水也没有花掉，猩红的颜色衬得他的皮肤更加苍白。原本一直被导演夸赞在镜头前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空洞无物，无光无神，弓起的脊背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起伏、颤抖。

 

王源听到有人在不断询问他有没有事，要不要紧，那些声音围绕着他，令他呼吸困难。他艰难地抬起手臂，想要捂住耳朵，天地却突然之间变得静谧。

一块干燥的白色浴巾如同屏障一般，从头顶将他整个人盖住，剧组的嘈杂瞬间被隔绝在外。

他如同得救一般松了口气，刚想感谢小叶来得及时，可片刻之后便立马明白，那不是小叶。

 

王源被拉上岸后，一直在外圈的王俊凯突然破开人群，大踏步地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抢过了王源助理怀中抱着的浴巾，给坐在地上的那个人盖了个严实。

 

他蹲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昂贵整洁的西装裤瞬间粘上岸边湿润的尘土。

隔着干净的布料，王俊凯揉搓了几下王源湿透的头发，随后又转移到耳朵和脸庞。即使看不见，大拇指依然熟练而精确地拂过他单薄的耳廓、漂亮的眼角眉梢，还有悄悄抿住的嘴唇，将那里的水珠一一拭去。

 

王俊凯感觉到毛巾下的人身形明显的颤抖，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了，是太过于陷入角色、为悲剧的结尾而失神，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太想知道，从刚才开始就有一万个问题要冲破喉舌，此刻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半句。

他只是沉默地皱着眉，宛若要稳住王源的情绪一样扶住了他瘦削的肩膀。而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有一只颤颤巍巍的手，隔着薄薄的毛巾，用力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王俊凯愣了愣，那一瞬间的心情无法形容。

他垂下眼帘，望向掩盖一切的毛巾，他能想象到底下是怎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因为指节太过用力，白皙的手背上会出现凸起的青色脉络。他拽着自己衬衫的袖口，又慢慢地收拢拳头。

如此渴望，如此迫切。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那是一种久违到他几乎快要忘却的，王源对他的依赖。

 

王俊凯顿了顿，手腕一折，反手包住了那只抓着他衣袖不放的手，隔着毛巾将对方攥紧的手指一一掰开，然后用力捏了捏王源柔软的掌心。

 

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片刻后王源将手从王俊凯手中抽出，自己拿着毛巾胡乱擦了擦，王俊凯也顺势站了起来。

王源将毛巾从头上掀开，在旁边待命半天的小叶立刻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一叠声询问：“源哥，还能拍吗？咱们别硬撑了吧，你腿上还有伤呢。”

她一说，王源才后知后觉地撩起裤腿，还好，保鲜膜裹得又结实又专业，他没感觉有什么疼痛，差点都忘了有这回事。

 

“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王源抬起眼看了看秦导和其他工作人员，大家都是一副怪异的表情，想必都在暗暗猜测自己和王俊凯的关系。

不过王源向来人缘很好，刚才的拍摄又那么辛苦敬业，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受罪的还是演员，他一声不吭拍了那么多遍，着实不容易，于是也没人说什么。

腿上湿掉的保鲜膜被拆开重新裹了一遍，纱布还是有些湿了，导演叹了口气，道：“你现在状态不对，先去休息吧。这一段今天估计拍不成了。”

“再试一次，秦导。”王源说。

“你……”

“我状态调整好了，真的。”他眼神坚定而倔强，“秦导，你知道我的，我也不想拖剧组进度，如果真的不行，我不会硬撑的。”

 

听完他的话，导演反而转头看了看王俊凯，像在询问他的意见。见状，王源也将目光投向他，片刻后，王俊凯点了点头。

 

八

 

王源那番话果然没有骗人，虽然接下来的表现也不是“一遍过”那么精准痛快，但一次比一次更好，最后一遍时，所有动作行云流水，已经没有先前半点的迟疑恐慌，作为演员的王源又回来了，在镜头前尽情展现自己的魅力。

 

落水的戏从下午拍到天黑，连续几个小时的拍摄让人筋疲力竭，但还没有结束。

索性衔接的下一场稍微轻松一些，暂时不用再沉入水底拍摄，但对演技的考验却很大，因为即将拍摄穆朝被乱箭穿心的镜头。

这一幕被书粉评为《风雨十洲》十大虐心场景之首，甚至力压男女主分手的桥段，可见有多么经典，是穆朝这个角色塑造成功的关键。

 

下午那段漫长而艰难的拍摄似乎冥冥之中恰巧为这一场戏做了铺垫，王源脸上的疲惫和伤神完美自然。

苍白的脸上多了几道血色的伤痕，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让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显得脆弱。

穆朝在这里中了埋伏，他绝望但并不意外，因为这一战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将郑宝秋救起时，穆朝的使命就完成了。

他勇敢，果决，坦荡，向来不知道畏惧两个字怎么写，于是命运像是怕他的命途太过索然无味，偏偏送来一根软肋。可是这根软肋好特别，支撑起他原本无趣的血肉之躯，让他有了更加鲜活的灵魂，他知道了痛，知道了害怕，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爱。

所以即便明白软肋终究是软肋，他终有一天会为了这根骨头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

 

“万箭穿心”时，王源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那血浆的味道并不好，浓稠得让人恶心。他抬起脸，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镜头推近，监视器中出现王源的特写，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灵动的眼眸缓慢地眨了眨，睫毛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他眼底有水光，但只是在眼眶内颤动，并没有流下来，眼神孤独而执着，让看着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气。口中的鲜血淌过苍白的嘴唇，一直顺着仰起头的弧度往修长的脖子流，苍凉而悲壮，又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感。

 

接着，王源向后一仰，再一次沉入了水中。沾着血色的青衫在水中飘散，如同朵朵沉睡的荷叶。

 

 

这一幕拍得导演忘记喊停，最后还是王源自己实在憋不住气了，从水底探出头。他擦了擦满脸的水，唇边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浆，露出一个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明媚表情：“秦导，OK吗？”

那笑容在漫天星光下太过耀眼，王俊凯看得一怔，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他有时候觉得王源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可他是个演员，王俊凯想，演员应该都很擅长骗人吧？

 

本来今晚还有夜戏，可惜天公不作美，王源那场戏拍完，突然就下起了暴雨。

临时搭起的棚子都差点被摧毁了。大家乱了阵脚，拿着贵重器具四处奔走，谁也顾不上谁。

 

原先已经打算要走的王俊凯这会儿也走不了了。

这边的路本来就不太好开，现在下起大雨来，别说能见度降低了，唯一的小路也变得泥泞不堪。无论怎么想，都不是能上路的好时机。于是他也只能在剧组下榻的宾馆将就一晚，而这位大少爷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满，神色淡淡的。

 

山区条件有限，宾馆当然也高级不到哪里去，最豪华的套间在大伙看来都略显寒酸，当时女主角还不满了好一阵，更不要说其他普通标间了。王源和卢培霖两个人住一间，也不知道王俊凯是不是故意的，竟然不要剧组给他安排的套间，住到了他们俩的隔壁。他竟然能受得了这样的环境，王源挺意外的，毕竟平日里自己住的那套公寓他都嫌弃得不行。

 

暴雨中那么一折腾，今天原本只有王源和燕琳落过水，现在全剧组却都陪他们成了落汤鸡。王源把浴室先让给了卢培霖，靠在床头翻看自己写的人物小传。

这是他还在学校里拍摄小短片时就留下的习惯——手中的这本里记满了与穆朝有关的东西，关于他的性格，他说话时的表情，惯用的手势，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成长的环境，他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动机……穆朝在《风雨十洲》这部剧中只是男三号，戏份有限，原著中着墨也不多，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让角色更加立体，王源将穆朝看似简单的一整条剧情线划分成几条支线，从情节到心理状态的变化统统理得清清楚楚，记满了厚厚一本。

 

如今，这部戏即将拍到终章，他也在今天目睹了穆朝这个角色的死亡。虽然之后还有不少需要补拍的戏份，但对王源来说，此刻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这一刻，他无比感谢王俊凯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成为穆朝，让他用穆朝的样子活了这几个月。他体会过这个人物的快乐，也和他一同经历了痛苦和不甘，以及成长中必经的磨难与挣扎，最后毫无畏惧地迎向那个既定的结局。

这让他直至此刻依旧心绪难平。

 

“王源儿，我好了，你快去洗吧。”卢培霖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好。”

王源放下手中的本子，抱着衣服走去浴室，刚想试试水温，结果一抬开关，那莲蓬头跟哑火了似的，只落下几滴水。

“……培霖！”王源从浴室探出脑袋，“怎么回事，停水了？”

“啊？”卢培霖转过头，毛巾还挂在脖子上，困惑道，“不会吧？刚才还好好的啊。”

他不信邪地走进来，也想试试，可惜那水也并没有因为他是当红小鲜肉而多给几分面子。

“……”这可怎么办，王源一个头两个大，今天淋成那样，也不能不洗澡啊。这宾馆怎么回事，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停水？

他走出浴室，刚想给前台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王源犹豫了片刻，才走过去开门，外面果然站着王俊凯。

他也是刚洗过澡的样子，穿着一件问剧组借来的宽大白色T恤，吹干的头发乖顺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看上去就像个单纯无害的大学生。

“你们这儿没水了？”王俊凯问。

这房间隔音也太差了……这都能被听见？

“嗯……”

“去我那里，我那儿有水。应该不是停水，是你们这儿坏了。”

 

听闻此言，王源猛然回视他的目光，眼底的怀疑毫不掩饰，一览无余。

这也太巧了，卢培霖一洗完他们房间的水就停了，下一刻王俊凯便敲响了房门。说不是王俊凯动的手脚他都不相信。

可堵在门口的男人偏偏一脸坦然，毫不避讳地迎接他的目光，好像提供的不是帮助，而是命令。

王源飞速回头看了一眼卢培霖，担心两人如果僵持下去，对方会多想，于是关上门，跟着王俊凯去了隔壁。

 

进了门，王源踏进浴室前戒备地看了王俊凯一眼：“你知道，这里隔音很差……”

王俊凯看着他，冷冷道：“你想太多了。”

王源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换好衣服推门出来。

 

他身上还裹挟着水汽与浴室里的沐浴露香味，王俊凯刚巧打完电话，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头发还没有吹干，软趴趴地滴水，肩膀上都洇出深色的水渍。这让王俊凯情不自禁回想起他下午看到的场景，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一遍一遍的落水，如同落难的天使——这个词是有点儿过头，可当时他脑海里偏偏就这么想的。那人眼中光芒未灭，将他一颗心也搅得七上八下。

无法控制的情绪瞬间在血液和骨髓中奔涌。

 

“那我先走了，”王源见他不说话，便率先开了口，“……谢谢。”

“等会儿。”王俊凯叫住他，“过来，坐下。”

 

王俊凯住的是和隔壁一样的标间，两张床——虽然他就一个人睡。

王源神色复杂地走到他对面的那张床坐了下来。

“腿，我看看。”

“……”

王源低下头，将宽松的裤管撩了起来。

还算幸运，今天泡了那么久的水，这伤看起来也没大碍，还不如喝顿酒的杀伤力大。

“还发烧么？”看完腿上的伤口，王俊凯又伸出手背，不由分说地覆上王源的额头。后者下意识地朝后躲，又摇了摇头。

 

他不解，王俊凯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温柔，这让他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佳薇明天过来拍你们那场戏。”那躲闪的动作显然让王俊凯非常不爽，他皱着眉，原本要说的话吞下去，再张口时便换了一套说辞，“你最好不要因为生病又放别人鸽子。”

王源怔了怔，而后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放心，我知道。”

 

回到自己房间，王源将自己摔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他睁着眼睛，天花板有些破落，边角蘸着茶水一样的褐色。初夏夜晚，虫鸣声不断，嗡嗡作响惹人心烦。

他伸出手按了按自己左胸口的位置，不明白那里为什么会突然抽痛。

应该早就不介意了的，是他自己放手的，现在这副样子又给谁看呢？恐怕给谁看都不会有人在意，他自作多情过一次了，再多一次就是愚蠢。

 

卢培霖见他要睡了，便贴心地关了灯。王源用被子蒙住头，不受控制地拿出手机，鬼使神差般搜索了何佳薇的名字。

百科上什么都有，包括出道前的履历。她果然在英国念过书，但并不是王俊凯读的那所学校。

那是怎么认识的呢？王源用手指滑了滑屏幕，王俊凯说过的话闯入脑海。

——“你也知道国外都玩得很开，你以为我又会记得你多久？”

 

或许他们是在朋友聚会，又或者是什么派对上认识的吧，这也没什么好奇怪。

 

百科里除了基本信息，还附上了何佳薇读书时的照片。那时她还是素人，不像现在这样有明星光环加持，但也是漂亮的，与如今活泼伶俐的短发造型不同，那时她还留着长长的大波浪，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王源盯着那张照片，竟然看出了一股熟悉感。

他闭上眼，回忆纷纷涌来，几乎立刻便回想起来——他确实是见过的，这个女生。

 

其实那日在便利店，并不是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王俊凯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是王源一个人的秘密。

 

那时候他在一个日料店打工，店家为了宣传，在门口弄了个可爱的大熊招揽生意，而穿着玩偶服发传单的，就是王源。

那大熊的衣服虽然可爱，但很厚重，又不透气，他在里面闷得汗流浃背，头晕眼花，还要负责和小朋友们合影。平安夜出来吃饭的人很多，尤其是甜甜蜜蜜的小情侣，女孩子都容易被可爱的东西吸引，于是他们店里的生意格外好，找大熊合照的人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就在这样精疲力竭的状态下，王源看见了那个能够让他心脏骤停、举步维艰的人。

 

那个人穿着讲究的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缓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身边还带着一个长卷发的姑娘。

姑娘似乎在说什么好笑的话题，王俊凯低下头去听，随后忍不住朝她笑了起来，眼睛弯了弯，露出标志性的猫纹，虎牙也悄悄露了出来。女孩看着他的笑容却愣住了，就好像很少见到他笑似的。可惜很快，那抹开朗的笑便敛去了，男孩重新恢复成平日里冷淡的样子，化不去的忧郁依旧萦绕在眉头。

 

王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沉重的头套让他头重脚轻，抓着传单的手也颤抖起来。他突然庆幸自己能够躲藏在这个让他呼吸困难、满头大汗的玩偶服里，王俊凯看不到他，自己不会暴露此时难堪的狼狈，也不用花空心思去掩盖他泄露个彻底的情绪。

 

好久不见了。

王俊凯这次估计是因为放圣诞假才回的国，他还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就是似乎更加瘦了。不过，这也显得他更加挺拔，一路走过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侧目。

 

“咦，Karry你看，这个熊好可爱！”何佳薇果然被王源的玩偶服吸引了目光。她一喊，王源也只能敬业地抬起手，朝两人友好地挥了挥巨大的“熊掌”。

“天呐，他太可爱了！”女生连连赞叹，将手机塞到王俊凯手里，而后朝王源跑去，“帮我和熊熊拍张合照吧，拜托！”

王俊凯接过手机，这才将目光对上这只憨厚可爱的大熊。

 

与他目光交接，王源下意识心虚地躲开，可突然又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王俊凯根本就不会认出他来，有什么好躲呢？他伸手扶了扶大熊的脑袋，朝王俊凯深深地回望过去。那一刻，他恍惚间觉得王俊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个令他苦不堪言的头套，直直落入他眼中，似乎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看透。

可他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也无比清醒地明白过来——

他们已经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无论从前有多么亲密无间，现在，此时此刻，王俊凯的一切他都没有资格再参与了。他在国外交了什么朋友，喜欢什么餐厅，看过什么电影，他全部都不会知道。有没有新的爱人，他更加无权过问。

 

何佳薇和王源拍完合照后又兴致勃勃地怂恿王俊凯也过来拍一张，并且自告奋勇要当摄影师。

她将王俊凯推到王源的身边，而王俊凯也没表现出什么乐意或是拒绝，就那么随意地往他身边一站。

 

“哎呀，靠近点嘛~”

 

举着手机的女生一提醒，王源才想起他的职责。于是他指挥着大熊抬起手臂，一把揽住了王俊凯的肩膀，大大的玩偶头套也靠上他的头。

明明衣服特别厚，可是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那只“熊掌”下，属于王俊凯的体温。

头套里空气不流通，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王源轻轻呼了一口气，感觉眼前雾气氤氲，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模糊了眼睛，他也分不清了。

 

“咔嚓”一声，女孩拍好了照片，邀功似的举到王俊凯的面前，“怎么样，我照相技术不错吧？”

王俊凯瞥了一眼，画面中一人一熊靠在一起，有点滑稽。他没说什么，将手机揣回兜里，朝女孩道：“走吧，就吃这家好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