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霜

我和巴别塔（五、六）

金主/破镜重圆

是两章连更！

五

 

车径直从铁门开进，花园里的灯还不眠不休地工作着，照亮曲径通幽的小路。

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明明也算一直有人在住，却找不着什么烟火气。白天，保姆会将这里收拾得像可以直接喊人来参观的样板房，每一样摆设都精美又冰冷。到了晚上，它们都沉寂而孤独地等在黑夜里，直到有人打开房子里的灯。

那灯光的颜色是煞白的。大理石的桌面，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设计师大奖上直接买回来的立式台灯……每一样东西都沐浴在月白的灯光下，瞬间褪了几层温度。推拉的玻璃门外是有专人精心打理的私人花园，种满香桃木和风信子，在晚风中摇曳生姿。

 

王源来这里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还算是有印象，毕竟房子里的东西摆放的位置永远一模一样，不差分毫，昭示着主人轻微的强迫症。

先前下肚的酒此刻已经慢慢从胃里烧了上来，路上他就一直晕晕沉沉，此刻更是站都站都不稳，小腿上的疼痛愈发剧烈。王源在玄关蹬掉了鞋，四下看了一眼，没找到自己该穿哪一双拖鞋，于是就那么晕头晕脑地踩在冰凉的瓷砖上，隔着袜子都有寒意自下而上地渗透。

好冷啊。

王源正这么想着，突然被人握住了肩膀，往后一推。他醉得头重脚轻，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几乎被人一带就倒，这轻轻一推直接就让他后背撞上了客厅的墙，他一个闷哼，痛得呲起了牙。

 

*****此处详见vb：Nobodycares11*****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王源浑身都疼，腿上的伤口更是火辣辣的。

昨晚似乎做了一个很美好很真实的梦，一转头，宽大的双人床上只有他一个人。这卧室不熟悉也不陌生，黑白灰的色调，简约又高级，是王俊凯喜欢的风格。王源想要坐起身，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块毛巾。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稍一动作肌肉就疼得不行，再次抬脸时，门口响起脚步声，王俊凯穿着白色的浴袍，正用毛巾擦着头发。

“醒了？”

“……嗯。”王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盯着对方领口露出的那些暧昧的痕迹，有些不自然地抿住了嘴。

“你发烧了。”王俊凯从桌子上拿来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一杯水和几粒药片，径直走到床边，“吃了。”

“……”

王俊凯的态度算是温和，王源听话地接过药吃了，又再喝了几口水，还是温的，喝下去后干涸的喉咙也舒服了一点。

“你存心喝那么多的是吧？”果然，好态度持续不到一分钟，立刻又晴转阴了，“王源，你就不能消停点？伤口可能发炎了，等下跟我去医院。”

“不用……”王源哑着嗓子开口，看见王俊凯又阴沉下来的脸色，斟酌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有事就忙吧，不用管我。”

他还记得自己昨天做了些什么，虽然努力想要挽回，但显然适得其反，王俊凯亲自去谈的项目因为他而黄了，对方为此迁怒也是情有可原。况且他昨晚喝成那样，一定让王俊凯觉得相当扫兴，毕竟特意把他从剧组带出来。

“穿好衣服。”王俊凯像没听见他的话，用的都是不容反驳的语气，“等会就出发，我还有事，没空跟你这儿浪费时间。”

他知道只有这么说王源才会听话，这么想想，果然只有昨晚那样神志不清的王源才比较讨他欢心。

“……知道了。”王源暗自叹了一口气。

 

王俊凯没叫司机，亲自开的车。王源坐在副驾驶，窗外的风景一晃而过，天气很好，他就这么望着蓝天白云暗暗地出神。

“当时，”旁边沉默了一路的人突然开了口，打断他悠闲的放空，“——我是说‘当年’，你为什么要拒绝金亮？”

王俊凯趁着红绿灯的工夫转头看向王源，一双桃花眼无波无澜，只有他自己知道，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的心情有多迫切。

 

昨天晚上他一度将怀里的人当作几年前的那个王源，他多爱那时的他啊，他轻轻一蹙眉就能让自己恨不得把心都掏到他面前。可是结果呢，他偏偏不要。他什么都不要，他拒绝别人踏入他的领土，拒绝任何形式的付出，他享受孤独，他一砖一瓦筑起坚硬的壁垒，将自己的心锻造得刀枪不入，那是他引以为傲的胜利。多么伟大，他能够拯救所有人，他一个人就够了——放弃的那一刻，王俊凯恨不得要举起手给他鼓掌。

王源需要谁？他谁也不需要。现在的自己也不过是故意直戳他命门，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乘人之危罢了。他曾经想要寻找报复的快感，可得到的却偏偏只有无尽的空虚。

 

他们无法走下去的症结不在任何旁观者——是，王俊凯承认他在意沈心语，非常在意，这也绝对是他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并且让他至今都无法释怀。可是事实上，就算没有沈心语这个让他一提起就咬牙切齿的导火索，这条路也始终要走到死胡同，只不过时间可能会往后推迟一些而已。

 

“为什么拒绝？”王源轻笑了一声，“是啊，我为什么要拒绝？可能是太年轻不懂事吧。”

那笑容里带着明晃晃的讽刺，王俊凯看得一清二楚。重逢后，他很少看见王源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

“这么说你后悔了？”

王源笑了笑，不置可否。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绿色，王俊凯重新戴上墨镜，遮住自己的眼睛，踩下油门时淡淡道：“王源，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记不记得有什么所谓吗？”王源说，嗓音依旧不正常的沙哑，“其实我就是我，一直都是我，我们没有必要一直说那些。”

所有关于过去的都是他不想要提及的话题，这样简简单单很好。他亏欠王俊凯的，就明码标价地偿还，他愿意竭尽所能。

 

护士给王源上药的时候，王俊凯就在一边看着。伤口果然有点感染，那护士是个年轻姑娘，但动作很娴熟，一边处理还一边数落王源太不注意。王源有点吃瘪，笑着一一答应，伤口被碰得疼了，才“咝”地倒抽一口气，不过也转瞬就被封在用力咬住的唇齿间。

王俊凯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王源头顶那个小小的漩涡。他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长睫毛扑闪扑闪，眼睛泛起蒙蒙的雾气，真是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王俊凯感觉到心里有根弦再一次被碰到了。他皱起眉，干脆转过了身。

 

六

 

昨晚的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温度已经基本退下去了，只是病去如抽丝，王源整个人还是显得有些病怏怏的。准备出医院时，他又不自觉地抬头，朝楼上望了一眼。

还是同一家医院，王俊凯知道他在看什么。

“想上去看看？”他替他问了。

王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病房里非常安静，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病床上的女孩骨瘦如柴，两颊都凹陷下去，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自从王俊凯帮沈心语转了院，王源又进了剧组，他来医院探病的频率便减少了很多。但其实不管什么时候来，她都是那副样子，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有时候王源会觉得她像是一个不动的幽灵，她不能和人交流，也不能完成任何动作，没人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尚存的意识，那双紧闭的眼皮下面，一双黑色的眼睛是不是正注视着他？

 

最初沈心语踏入他的生活时，王源并没有那么在意。

那时应该是高二，有一回课间，他趁着铃声没打响的最后一分钟溜去厕所，结果不小心撞上从旁边的女厕所走出来的人。那人浑身都湿了，像被泼了一桶水，或是干脆就浸在了水里，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变成一绺一绺。她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被撞到后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喃喃道：“对……对不起啊。”

王源一愣，看了两秒才发现这女生是他们班的沈心语。

“应该我说对不起，你……没事吧？”这话问得有点没意思，女生只是抬脸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春寒料峭，湿了的衬衫抵御不住寒冷，风一吹，她就打了个寒颤，王源几乎能听见对方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递给对方：“你先穿着吧。”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举动，会引发后面一连串的事。

 

王源的日子照常过，午休时王俊凯会雷打不动地来找他一起吃午饭。当时他刚做出打算，要放弃原本顺遂的道路去准备前途未卜的艺考，家里不太同意，王俊凯却很支持，这让他安心了不少。光阴宝贵，省出来偷偷谈恋爱的每分每秒都很值得珍惜。

 

沈心语来还校服外套的那个中午，王俊凯正在门口等他一起去食堂。他也没仔细听女生的道谢，接过衣服就直接挂在了肩膀上。

那衣服显然是洗过了，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挺浓郁，和他妈妈洗衣服时惯用的不是一个味道。王源刚走到王俊凯旁边就看到他不太对劲的眼神，于是碰了碰他的肩膀：“干嘛呢？”

“她是谁？”王俊凯皱着眉问，语气不善。

“哦，我们班同学——”王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突然定住了。他看见沈心语正牢牢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怎么看都很奇怪，仿佛透着一丝乞求，仿佛自己是她眼中唯一的稻草。

 

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结尾，谁知道过了几天，沈心语又主动过来找他。

王源是很意外的，虽然在一个班，但他们原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沈心语属于那种安安静静的女孩，几乎不和人社交，在班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女孩把他约到学校的天台，刚上完体育课，他累得嗓子冒烟，只想赶快去小卖部买瓶可乐，因此没有什么耐心，直到沈心语开了口。

她说：“中午我看到了，你和王俊凯……在楼梯间。”

王源的瞳孔猛地一缩，惊疑地看着她。

这天中午，他被王俊凯堵在了教学楼二层的楼梯间，四下无人，他们大着胆子交换了一个甜腻的吻。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禁忌的刺激感让人食髓知味。

 

十七岁的王源几乎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他看上去就是什么都拥有的那种人，成绩好，人缘好，家境好，有了梦想就敢不顾一切去追寻，仿佛整个世界都能被他轻易征服——而他唯一的死穴，就是和王俊凯的这段关系。

那是隐秘的、只能藏身在黑暗中的，是绝不能见光的事情。

没有人会理解的，他固执地这样想。王俊凯家世显赫，家教也严格，他一开始答应和王俊凯在一起就经过了漫长的深思熟虑——他害怕这事儿会毁了他。

 

“所以呢？”王源盯着沈心语，沉着嗓子道，“威胁我吗？”

“不……不是的。”女生看着他，惊惧地摇了摇头，眼底的泪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我只是……只是……想求你帮帮我，求求你了。”

 

后来王源才知道那日沈心语浑身湿透地从女厕所走出来的全部经过——原来是因为校园暴力。她已经被欺负了好长一段时间，施暴者是同年级的一帮女生，有他们班的，也有别的班的，手段很恶劣。

 

王源嫉恶如仇，对这种事其实是义不容辞的，况且沈心语没有骗他。他目睹过几次对方被欺负的现场，每一次都挺身而出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效果似乎很显著，后来暴力事件便越来越少，只剩下风言风语。

那些风言风语王源并不在乎，可是渐渐地事态就不那么受他控制了。

 

他发现沈心语开始过于依赖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的校园暴力，她有了明显的心理问题，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而他开始被放在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一直到王源考上电影学院，开始大学生活，沈心语仍然不断地来找王源寻求帮助，每一次都是声泪俱下的绝望哭诉，但这和以前又不一样，因为几乎每一次都是她臆想出来的情节。

王源知道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不是她的错，他没有办法拒绝，况且对方还握着他和王俊凯的“秘密”。

他只能想尽办法配合她治疗，甚至专门带沈心语去看有名的心理医生，情况却依旧无法好转。

 

那期间他和王俊凯吵了无数次的架，这事儿太棘手，他不想让王俊凯也掺合进来，他不舍得王俊凯蹚一点点浑水，最终却导致两人之间误会连连。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很厌烦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可就算重新来一次，这依旧是一盘他不会下的棋。他自己种的因，就必须要承担相应的果。

 

病房中一片寂静，王俊凯的目光从王源黯淡的眼神一路转移到病床上的女人。现在的她看上去毫无表情，也毫无威胁，可王俊凯永远记得那天她楚楚可怜地来找自己的样子。

 

女生在王俊凯冰冷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柔弱可欺，可口中字字都如刀枪。她说王源喜欢的是她，说王源早就受够了和男生纠缠牵扯在一起、不见天日的日子，她求王俊凯放王源自由。

她眼神笃定，仿佛句句属实，甚至给王俊凯展示高中时的一段录音，他亲耳听到王源用他最熟悉的嗓音说自己是女生的男朋友。

王俊凯那时被愤怒和强烈的背叛感冲昏了头，几乎要发疯，后来理智回笼后再回想，那段录音应该是王源为了帮沈心语摆脱校园暴力的临时说辞——可他在意的何止是这一点。

不得不承认，沈心语有些话直戳他肺腑，王源的确在意和自己的这段关系会被人发现，甚至牵手都要避过路灯。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很多事情他还要靠别人来告诉才能知道。

 

那段日子就如同一场噩梦，他们争吵，和好，又再次争吵，漫长的拉锯让两人筋疲力竭。太多的矛盾堆积到了一起，一点小小的争执都会演变成战争。他无法忍受欺瞒，也不理解爱人面对感情的退缩，最无法容忍的，是他一次次将自己拒之门外。

 

到后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王俊凯后知后觉发现从前的同学竟然都默认王源和沈心语是一对。当初的那帮施暴者竟然还感慨，原本还以为沈心语是被害妄想症，成天说王源是她男朋友，谁知道王源最后自己亲口承认了——

如果言语是刀，他应该已经体无完肤。王俊凯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全心投入去爱的人，到底回馈他的有多少？只要他不说，王源永远不会知道那群施暴者是因为他的介入才彻底停手，也是因为他才受到了惩罚，他从没觉得付出应该得到什么回报，因为他本身就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王源真的在乎他、真的信任他吗？

他真的不知道了。

 

如今也是这样，陷在过去的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王源可以看得开，自己凭什么就不行，那段回忆都是一起拥有的，为什么不能一起抛开，那样才算公平。

 

“她为什么会去自杀？”王俊凯突然开口。他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事情发生时，他和王源已经分手，他人也在国外了，很久之后才得到消息。“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帮不了她。”

“是啊，”王源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我知道。”

他何止帮不了她——他根本是沈心语变成现在这样的元凶。

为什么自杀，这个理由要他怎么说得出。只要回想那天的任何一个瞬间，黑暗的负罪感都会立刻吞没他。

 

剧组的假就请到今天上午为止，王俊凯想要帮王源延长两天，却被对方几乎恳求的眼神制止了。

“你能撑得住？”王俊凯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

“我真的没事，不是逞强。”

王俊凯瞥了他一眼，不太相信似的冷哼一声：“你最好不是。”

他心知王源不想再拖慢剧组的进度，这人执拗地很，就算现在不让他回去，搞不好他能玩一出逃跑的戏码，还不如让他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到了片场，王源推开车门，刚要转身道谢，驾驶座的人也跟着下了车。他有些惊讶——不是说等会儿还有事么？王俊凯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盛气凌人地挑眉道：“怎么，我大老远送你过来，还不能看看？”

王源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

 

王俊凯到来后，现场氛围明显有些不一样了，他依然坐在导演的监视器后面，神情淡漠，连能算上大腕的男女主来跟他打招呼时，他表情都没变。

他个子高，腿长，量身定做的西服将身材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张侧脸的线条完美得如同雕像，不苟言笑时魅力仿佛更添一筹，无论是浓密的睫毛，狭长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还是薄薄的嘴唇，都有着让人不自觉深陷的魔力。片场几个入行时间短的小姑娘几乎要以为自己孤陋寡闻，否则怎么会不认识一个有着如此绝品相貌的大明星。

“大明星”的目光此刻正聚焦在一片湖水边。

 

说是“湖水”也不恰当，那顶多能算是个池塘，面积很小，不过听说水还是挺深的。

秦导就在那边上和王源讲戏。

不知道是不是王俊凯在这里的缘故，他来到片场一秒都没等，直接就开始拍穆朝的戏份。

因为那天拍摄的意外，何佳薇的部分要等和她协调好档期才能补拍。王源有点不好意思，导演却并没当回事，耐心地跟他讲了接下来要拍的内容。这些其实王源也清楚，他自己研究过剧本，休假期间也抽空琢磨过这段应该如何表现，于是提出了几个自己的建议。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导演便回来了。

“王总。”

秦导过来后，跟王俊凯打了个招呼，后者却完全没有理会，目光仍然停留在湖边的那个人身上。

两个化妆师围在王源身边补妆，小叶抱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和一条大毛巾在旁边待命。看这架势，等会儿估计是要拍落水的戏，他受伤的腿也用保鲜膜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王俊凯皱起眉。他分明看见，王源的目光在转向那片宁静的湖面时，眼底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