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霜

就凭摘星的手臂,为地球每夜放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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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遗物

*哨兵凯x向导源,大量私设注意

*中短篇完结,3.6w字流量预警,HE

*切记:不要对相关知识进行任何考据,因为基本全靠本人大胆瞎编以及肆意扯淡

 

明天不会为每一个人如期降临,但他们依旧要为可能到来的拂晓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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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陲地域辽阔,僻远蛮荒,却有同盟国最美丽动人的湖泊。秋冬交际,鄂卓湖已然千里冰封,那是白山绿色的心脏,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悬崖峭壁中间。

一列列军用卡车载满身着迷彩作训服的士兵,开往群山深处的白山空军基地。车头上挂着同盟国双头豹徽章,坚硬的金属质地在西南战区热烈的日照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车外掠过一片片白色的桦树林,尽管这里气温低下,日头却烈得惊人,王俊凯倚着挡板,忍不住伸手在眼前遮挡了一下。他作为盟军中稀缺的歼击机哨兵飞行员去往边陲的白山歼击独立师参与战力支援,从首都到白山路途遥远,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平静过——说的不是心理,而是感官。

 

之前有大半年的时间,王俊凯都在塔里的静音室度过。他在上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必须在温和的白噪音环境下静养,也因此很久没有架起自己的精神屏障。这会儿突然被塞到人群密集的地方,竟然连最基本的屏蔽外界都开始不习惯了。卡车上又没有安排向导做安抚,一路上各种微小的声音都不断折磨着他萎靡的精神。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零件摩擦的响动,甚至山间的虫鸣、流淌的溪水,通通像立体声环绕音响一样在脑海中耀武扬威。这还多亏了王俊凯本身资质平平,五感不如其他优秀哨兵那么发达,否则还没上战场可能就已经精神衰弱了。

 

车队停下时,眼前的景象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刚刚结束一场突袭,营地里堆满了全身血污的伤员,新来的战士几乎无处下脚。雪白的担架染成猩红,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有的被炸弹炸掉了半条腿或一只手;有的长时间昏迷不醒,失去意识;更有许多哨兵的精神领域出现强烈波动,必须要配备单独的向导进行安抚调整……

然而,这样一片混乱的血腥情形在大家看来都并不稀奇。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六年之久,什么时候才会看到黎明的曙光,谁也不知道。

 

领头的哨兵带着刚下卡车的战士们去往住地,王俊凯沉默地走在队伍中,往外一瞥,看见一个人正快步从伤员间穿梭而过,脸上表情凝重。

王俊凯会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捕捉到这个人,是因为他确实十分显眼。那人穿着合身的绿色军装,宽肩窄腰,胸前和所有战士一样别着盟军金色双头豹徽章,脚上蹬一双黑色军靴,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飒飒生风。最打眼的是他的肩章,两边各三道由粗及细的金色线条,围绕着中间那颗标准的六芒星。

那是同盟国空军上校的肩章。

 

原来是大人物。王俊凯一边这样想,一边准备收回目光,对方却似乎在这一刻突然间感应了这道穿越层层人海的视线,毫无预兆地转过头,在伤员、担架与医护人员的缝隙中,与他的双眼撞了个正着。于是王俊凯看清了那张作为空军上校显得过分年轻和俊美的面孔。

在那只够打一个照面的瞬间,白桦树枯黄薄脆的树叶宛若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飘落在他金色的肩头,年轻长官凝重肃穆的眼神倏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犹如千里冰封的鄂卓湖被一抹绿意春色撩动涟漪。

 

王俊凯愣了一下,而视野正中央的人并没有停留,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好像刚才的对视只是一时错觉。

 

 

战时环境恶劣,住宿也拥挤。王俊凯刚在行军床上放下行李,隔壁床的战友就主动来和他打招呼,两人自然而然地攀谈了一阵。

这位叫刘洋的战友已经在白山服役两年,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热情地和王俊凯介绍了好一会儿。

 

“对了俊凯,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咱们那位长官,王源上校?”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堆,刘洋突然问道。

“没……”下意识地否定后,王俊凯脑海中突然闪过刚才在外面见到的人,于是后半个字被卷回了舌尖。是他吗——王源上校?

刘洋也没在意他的回答,神秘道:“你们这一批刚来,可能不太了解,我先和你透个风吧——他没比你早多少,是上个月才空降过来的指挥官,咱们这里的老兵都不太待见他。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得了。”

“为什么?”王俊凯本来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但想起那个人出众的模样,难免有点意外,“因为他太年轻?还是因为……他是向导?”

“都不是。”刘洋顿了顿,讳莫如深道,“你知道传说他是哪里出身吗?”

这一回王俊凯没接话,等着对方开口。

“雪鹰大队。”

听到这四个字,王俊凯终于提起了精神。

 

大名鼎鼎的雪鹰特种部队,同盟国内外不管是哨兵向导还是普通人,通通对这个名称如雷贯耳。但自从成立以来,这支特种兵部队就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它是一个“高调”的秘密组织,世人都知道有它的存在,但没人知道它内部是什么层级结构,由哪些人组成,如何执行任务——唯一可以知晓的是,能够被选拔入雪鹰大队的成员个个都是盟军顶尖的哨兵或向导,他们不仅仅是纯粹的空军、陆军或海军,个个驾得了飞机,开得了坦克,扛得起大炮,也瞄得准敌人的心脏。

那是一群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精英中的精英。

 

“咱们师长……是雪鹰大队的?”王俊凯诧异地挑眉。

“你也不相信吧?”刘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这像话吗,他那样的……说是歌舞剧演员我倒是相信。”

王俊凯立刻听懂他言下之意,眼底划过一丝不悦,但到底没表现出来,用熟络的口吻道:“哥们儿,这也不能光凭外表来判断吧?难道雪鹰大队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吗?”

“当然不止是外表!”刘洋一拍大腿,“就算他是雪鹰大队的好了,那又怎么样?你估计是在塔里静养太久了,与外界消息隔断,他这两年可是大大的有名,一个未结合向导……”

“未结合?”王俊凯不可思议地打断他,“这么高级别的未结合向导?”

现在向导本来就稀缺,能上战场、到前线的更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说像那位长官这样的外貌、军衔和出身,哪里不是抢着要?毕竟哨兵与向导搭档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别说上校了,只要少尉以上,未结合的可能性就基本为零——事实上,如果没有王源这个例子,都可以把“基本”这两个字去掉。因为不管向导本人愿不愿意,塔也一定会进行强制配对。

再者,尽管那人的向导素隐藏得很好,但白山歼击独立师是出了名的哨兵多,个个如狼似虎,他一个未结合的向导指挥官,就不怕引起什么动乱?

“是啊,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刘洋道,“他也有结合过,只是他的那位哨兵后来牺牲了——在西野海峡战役里。准确来说是,丧偶。”

 

刘洋讲述的这段故事有些离奇,王俊凯能够想象,要不是自己在塔中静养隔离太久,此等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一定也会通过千百人流传到他的耳边。

传闻有好几个版本,刘洋口中的这版未必准确,但也大差不差。

几年前,在他们的一级指挥官王源还是雪鹰大队的成员时,被派去了敌军做卧底,没想到最后关头暴露了身份。他的那位哨兵为了救他,向敌人奋力一搏,最后坠机身亡,尸骨无存。在那之后,王源消失了一段时间,大家甚至都以为他俩一起牺牲了,谁知道半年前王源突然独自从敌国回境。

 

“大家都在传,他怕不是早就跳反了吧?”刘洋忿忿不平道,“他那位哨兵真是死得太不值得。”

王俊凯:“但这也只是传闻和猜测?”

“我看可信度就很高,明显上面也不太敢信任他,要不然怎么会让他到我们这犄角旮旯来?雪鹰大队的,又在西野海峡立了大功,怎么的也得回总军区吧。况且他连军衔都没升,还是上校。这都不算证据吗?”

“再说,”刘洋愁眉苦脸,“他的哨兵死了,他又一直没有再结合,你说他精神状态能稳定吗?听说当初连结断掉那会儿,他的精神波动可是大到影响了整个西野海峡所有哨兵向导的状态,不分敌我。你听说过这种可怕的事么?他现在要指挥的是我们一个师,而且咱们是飞行员,稍微出点岔子就能送命——我们可不想为他白白送死。”

 

王俊凯沉默下来。

西野海峡那么大,不知道刘洋是否带着夸张的成分,总之他还从没见过共鸣范围如此广的向导。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哨兵与向导的连结断掉时,那种痛苦是巨大且无可比拟的,尤其是对于情感共鸣能力强的向导来说,如同同时分裂肉体与灵魂,几乎致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名叫王源的指挥官竟然还能只身入敌营,甚至又平安回来,这的确有蹊跷。

 

可王俊凯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刚才在外面撞见的那双眼睛。

即便两人之间隔着重重人海,即便他身在高处,他初来乍到,即便他们素不相识,但是只望一眼,王俊凯就如同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深海,望进那眼底无边的沉默与孤独。

那是一双漂亮到令人震颤的眼睛。

 

 

适应和休整的时间在硝烟中压缩到趋近为零,当天凌晨警报拉响,战线从东北两面逼近西南边陲,居民区落下炸弹与炮火,白山彻底变天了。

 

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轰鸣声擦着耳畔。王俊凯随编队出战,三天两眼几乎未曾阖眼,精神状态逼近临界值。本来在哨兵中就并不突出的五感变得更加不灵敏,如同生锈的齿轮,视野范围与监听范围缩窄,尽管有HUD和无线电,作战依旧变得相对困难。

 

针对性的战术调整是在第四天的凌晨——所有哨兵的精神向导打头阵,聚合在人前冲锋陷阵,向导的精神体作为辅助,确保所有人作战时精神状态稳定;包括普通人在内的所有飞行员在精神体的掩护下作战。这样大大削弱了普通人与哨兵、向导的能力差距——因为五感集中在精神体上,那么这一超出常人的天赋在战斗机驾驶上便不再那么有用武之地;但同时,这一作战方针又确保所有哨兵、向导的精神力在战争中被全面调配,如同生命的血液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穿梭在炮火导弹之中的歼击机上。

如此战术下,除去一骑绝尘的哨兵,占军中一大半人头的普通飞行员的战斗能力也得到显著提升。

 

然而谁也没想到,弱化了五感的影响力后,原本在哨兵中天赋显得极为一般、一直默默无闻的王俊凯竟然在这场战斗中大放异彩。

他的座机F-11号战机在目前盟军所拥有的歼击机型号中属于操作难度极高的,除了极其容易进入失速尾旋外,它的引擎也没有任何加力装置,需要飞行员完全根据自己的判断调控油门。但与之相对应的,F-11的水平机动性与垂直机动性都极为优秀,灵敏度一流,能够飞出俯冲、筋斗、战斗转弯、战斗半滚、“普加乔夫眼镜蛇”等几乎全部的机动动作,只要飞行员技术足够高超,就能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自如。

 

在意外与王源的长机脱离后,王俊凯就这样放弃了无线电通讯和任何战略指示,孤注一掷地驾驶着F-11,单枪匹马地穿梭在编队严谨的24架敌机之间,飞行角度灵巧而刁钻,最终在极速转向时准确击落了对方的指挥机和4架战机,而后几乎全身而退,只毁了自己一个汽缸,毫不阻碍他流畅自如地飞回编队。

 

敌军撤退后,当天晚上,王俊凯和王源有了第一次对话。

年轻的指挥官让驾驶F-11的飞行员出列,王俊凯自然而然地站出来,他的精神向导也跟着从身后探出,绕着他晃了一圈,然后十分趾高气昂地游向了站在前方的一级指挥官——是的,王俊凯的精神向导,是一尾青蓝色的孔雀鱼。

这十足令人吃惊——比起营地中各种诸如苍鹰、猎豹、雄狮之类的掠食动物,这条微不足道的孔雀鱼在先前几乎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一个哨兵,一个优秀且高大英俊的空军飞行员,他的精神向导竟然是一条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鱼?这实在是惹人发笑。

但这条体积极小的孔雀鱼在众多猛兽猛禽中丝毫不慌,竟能将空气当做水自由游动。它在王源面前摇摆着弱小的身体,绕着他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跃,心满意足地跳进了长官无可奈何下摊开的掌心。

王俊凯:“……”

王源面对着这条孔雀鱼,波澜不惊的脸上也不免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收敛了神色,将手心往前一送,那条鱼便灵活地扭转了身子,重新顺着空气与风游回了王俊凯的身边。

 

“你叫王俊凯?”周围的窃窃私语随着王源冷冷的问话终止,仿佛这场小插曲不曾存在。

“是。”

“今天晚上,你试飞一下蜂翅号,我做领航员。”

“什么?”王俊凯听见身旁的人都和他一样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蜂翅号?”

“你是个哨兵。不要怀疑你的耳朵。”王源道。

 

蜂翅号,那是他们的一级指挥官——王源的座机,也是他们编队飞行时追随的长机。除去这样的身份,蜂翅号也是现今的歼击机中对飞行员技术要求最高的,因为它的容错率极低,稍有不慎就会机毁人亡。这是一架只限定哨兵与向导驾驶的飞机——也就是说,五感与情感操纵能力弱的普通人,无论技术如何,都不被允许坐上它的驾驶座——这无疑也证明了蜂翅号对于驾驶员目视能力和反应能力的极高要求。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原本蜂翅号的飞行员是身为向导的王源,而领航员是他们的参谋长,一个非常优秀的哨兵。

王源这样的指示,实在令人费解。

“怎么了?”见王俊凯迟迟不答话,王源道,“你不服从命令?”

“长官。”王俊凯迟疑了一瞬,“如你所知,我的五感并不优秀,精神向导也并不勇猛,恐怕……”

“你害怕?”

“我……”

“用不着害怕,”王源扬起下巴,毫不在意地说,“有我就够了。”

他假装没有听见手下士兵们并不友好的嘘声,固执的眼眸明亮如白山夜晚永不熄灭的璀璨星群,乌黑发丝在寒风中微微飘动。

 

试飞的时候,王俊凯才知道王源竟然不是在空口说大话。

夜间起降本就是他的短板,驾驶蜂翅号这座神级战机的压力让他背上很快浮起一层冷汗,皮肤与作训服粘连在一起,让人浑身不自在。而与他隔着好几个军衔的长官,此刻正坐在他右侧的副驾驶位,好整以暇地检查好雷达与火控系统,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就在昨天,这个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却将那两个字烂熟于心。

在王俊凯眼里,王源除了是他的指挥官,还是谣言与传说中的人物。他高高在上,却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或者惹人遐想,或者被人唾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在自己遥不可及的地方,是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纵使能够编排再多流言蜚语加诸他身,上了战场,王俊凯身边那帮忿恨不甘的士兵们还是只能服从他的命令跟指挥。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且难以解释的感觉,正派反派不重要,但在这个世界里,王源是主角,而他们是不起眼也没有名号的芸芸众生。

所以其实他知道士兵们如潮水般的不怀好意从何而来,尤其这一股敌意在哨兵群体中流传更广——除去传闻中令人不齿却无从考证的叛变情节,那是骨子里对未知强者的率先否定与遥不可及的肖想相互碰撞的结果。

因为王源是一个向导。

因为王源是一个,未结合向导。

 

因而此刻,与王源两人单独坐在蜂翅号上的这个事实让王俊凯手心冒汗。要知道,除了过硬的技术,心理素质也是衡量飞行员水平的重要标准,在当前的状态下,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委以重任。

哪怕他在白天展现了优秀的飞行技术,那又怎么样呢?说难听一点,哨兵是靠卓越的五感战斗的,飞行员又很倚仗经验,累积的飞行时数都是勋章——而尚且年轻的他两者都不占,如果非要说,他凭借的其实是天生的手感。手感靠谱吗?

这个人难道不怕死吗? 

王俊凯忍不住胡思乱想——死在这种事情上,未免也太“轻如鸿毛”了。他们是战士,战士应为战斗而生,为战斗而死。

 

然而,未等紧张不安的情绪彻底蔓延,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顺着四肢百骸涌来,侵入血管和骨髓,如同夏季热烈的风,平和又坚定地笼罩住了他的灵魂。

王俊凯虽然未曾结合,但显然也并非没有接受过向导的安抚,可没有哪一次安抚给过他此刻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控制了,可控制它的那双手是如此自然和温柔,于是他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十分平静并甘之如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让人震撼的是,王俊凯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撤下过自己的屏障。而那强大的精神力就这样顺利且毫无破绽地潜入了自己的精神图景,没有暴力,没有破坏,好像只是掀开家里的门帘那样轻而易举。

 

王俊凯的精神图景是永恒的春天。

在这里,冰川融化,万物即将复苏,河流水位逐渐涨高。

图景东方有一条长长的河川,渺小的孔雀鱼自在游动。近看才能发现它身上有着龙鳞似的斑纹,尾鳍又宽又长,花色如同孔雀翎,周身泛起光泽。

那阵意外闯入的夏季风如同照在河川的阳光,让孔雀鱼舒服地调转了方向,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惬意地摇摆起美丽的凤尾。

 

在如此强大的安抚下,王俊凯不由自主地集中起精神,操纵着手中的拉杆。这一刻他终于确信,王源超凡的精神共鸣能力的确可以担得起首席向导的美誉,也绝对有资格进入雪鹰大队。不过可惜的是,整个白山歼击独立师中能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记起试飞前回宿舍休整时,刘洋说的话。

“王源上校真的是个疯子。”

 

现在,这位“疯子”的暖风正在他的精神图景中肆意吹动,送来春天第一声惊雷,蛰伏在地下的百虫醒来,草籽破壳,果树抽梢,雨水随雷声纷纷降落。在贵如油的春雨中,大地上百花盛放,鸟雀啁啾,万物生长。

 

庞大的蜂翅号稳稳地飞向长空。

 

王俊凯从没有想过开战斗机也可以这么浪漫。

不为了轰炸,也不为了击落敌机,在暗夜里,他的视线前所未有的清明。浩瀚苍穹,明亮星辰,没有硝烟的白山如此美丽,是可与天堂比肩的地方。他们俯瞰着巍峨群山,白桦树林,一间间整齐的房子,还有碧绿如宝石的鄂卓湖。身侧是星空万里,宛若伸手就能触碰银河。

王俊凯几乎忘记自己正游刃有余地开着蜂翅号——这架传说中最难驾驭的战斗机。他好像天生就是蜂翅号的主人,兴奋地操纵着它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横滚机动,破S机动,在长空留下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飞行轨迹。

 

“你开得很好。”王源在他身侧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孤独的星河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同伴,哨兵与向导天生的吸引力让王俊凯不由自主地对这位长官产生好感——他的精神力正在自己的身体中流窜,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饱涨着王源的情感,这是他无法控制的联系。

这场飞行意外的顺利,也意外的惊心动魄。

 

结束试飞,平稳着陆后,王俊凯才发现有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仿佛要透过他直击灵魂,眼底埋藏着深深的眷恋与深情。

王俊凯被烫到似的转过头,那人愣了片刻,旋即掩饰般将目光投向窗外。

 

“上校,您在看什么?”

他本来不该贸然去问,但那眼神太过怪异和直白。况且一想到王源逆天的共感能力,恐怕自己此刻全部的心思都袒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任其审视,也就没什么问不出口的了。

 

王源沉默了一阵。就在王俊凯以为不会等到答案时,他突然轻声张口,声音飘渺得如同落在鄂卓湖上的第一片雪花。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故人。

 

王俊凯几乎第一时间就猜到了谜底——那该是王源在西野海峡战役中失去的伴侣。

他暗自握了握拳,又扭头望向对方。

王源俊美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孤单而寂寥,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杏仁状的眼眸恍若墨黑色海水,深不见底,有什么东西正从海平面不断翻涌上来,又被强压下去。

那张脸倒映在蜂翅号的风挡玻璃上,像一幅映上去的油画。

 

 

回到房间已是深夜,王俊凯蹬了鞋子摸黑躺到床上,疲惫感瞬间袭来。

隔壁的刘洋听到响动,从行军床的那一侧凑过来,小声哼道:“兄弟,你真的开了蜂翅号?”

王俊凯闭着眼,喉结滚动着“嗯”了一声。

“我操……”刘洋低呼,又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师长做你的领航员,感觉怎么样?”

“他很厉害。”

“真的?”

“真的。”

刘洋抱着被子爬起来,突然问:“俊凯,今天作战的时候,你有看到王源上校的精神向导吗?”

王俊凯一愣:“没有,不过应该是在最前面吧。”

“那你知道是什么吗?他的精神向导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王俊凯皱眉,倦意让他有些不耐,“我没有看到。”

刘洋一拍大腿:“这证明什么?这证明……他根本就没有放出自己的精神向导!你知道吗,这一晚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的精神向导。”

 

“……哦。”隔了几秒,王俊凯才不咸不淡地应道,“睡吧。我快困死了,别浪费休息时间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接受了王源的安抚,这一晚,下过春雨的精神世界草长莺飞,雨滴淅淅沥沥地从屋檐落下,吟唱催眠的歌。

王俊凯睡了入营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一夜无梦至天明。

 

隔天一早,他被人叫去了指挥官办公室。

推门而入,视野中出现的画面让人心头一颤。年轻军官正半倚着窗台,阳光照进来,洒落在窗台鲜绿的植物上,也洒落在他的眉眼,勾起一条金色的、毛茸茸的边。那人微微低头,目光牢牢盯着掌心中一只陈旧的金色怀表——那只表是打开的,里头放着一张照片。

不知道是张什么样的照片,叫他看入了迷,眼神缱绻温柔到极致。

分明是注视爱人的眼光。

 

王俊凯没来由地感觉不自在,脑海中回荡起昨晚王源的声音,像是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听见他进门的响动,王源便合上怀表站了起来,珍贵地将东西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

“来了?坐吧。”

 

王源找自己来的目的,王俊凯其实已经猜到了,但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将要和这位上校级别的长官组成搭档,执行今后的任务。从今天起,蜂翅号这架在战争中叱咤风云、令敌人闻之色变的“空中魔鬼”就会成为他的座机,座舱盖的边缘会印上他的名字,这是无上的荣耀。

 

说完正事,王源突然凑近了一点,挑着眉问:“你是不是到了白山之后,就一直失眠?”

面对这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王俊凯动了动喉结,坦诚地点头:“是。”

“……你等一下。”

王源站起来,走到办公室角落的柜子那里,拉开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药盒中拿出了一小管试剂。

 

“这是什么?”王俊凯掀起眼皮望他。

“反正不是害你的东西,吃了。”王源把手伸到他面前。

王俊凯一动未动。

“是A级向导素。”王源见他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只得无奈回答,“是好东西。怎么样?现在可以吃了吗?别人想要都没有。”

王俊凯闻言,脸色却变了:“上校,您不知道吗——没有塔的批准,我这个级别的士兵没有资格服用这样的高级药品。”

“我当然知道,”王源一脸无所谓地在他身边坐下,“你管塔干嘛?我给你吃,你就可以吃。吃了之后保管你再也不会失眠。”

“对不起,上校,这不符合规定。”

王俊凯站起来,军姿挺拔,如同一棵凌霜傲雪的青松,英俊的面容覆上一层阴影。

“你!”王源被拂了面子,有些气结,也跟着站起身,“为什么不?我是你的上级,好心好意给你,你这是违抗命令知道吗?”

“这不符合规定。”王俊凯还是那句话。

“你……行。”王源竖起眉毛,“手伸出来。”

 

王俊凯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从命令,将手掌伸了出来,悬在湿润的空气中。紧接着,王源干燥冰冷的手便握了上来。

他的手指比自己要更纤细一些,指节分明,白皙修长,是非常漂亮的一双手,但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细腻,指腹有长年握枪留下的粗糙的茧。

王俊凯不解地望向对面。

“闭眼。”王源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强大精神力的无形压迫,王俊凯这一回顺从地阖起眼睛,建起的屏障缓缓撤下,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轻颤,扫下一小片阴影。

 

黑暗中,溪水一般的细流从相叠的手心间荡漾开。生命线的中点旋出一圈涟漪,那圈涟漪又化作雨,化作风,化作潺潺的河流和温暖的日光。蛮荒被开拓,干涸的土地破出第一枝嫩绿的新芽。

 

王俊凯听到几里之外的喧嚣,白桦林被风吹出沙沙的声响,鄂卓湖的冰面发生细小碎裂,田地里被雪掩埋的农作物轻盈呼吸,气流绕过战斗机的机翼,军用大卡的轮胎碾过泥土地,留下一串车辙痕迹。

他闻到梅花凛冽,甜茶醇香,寺庙前袅袅青烟终日不断,刺激性的硫磺味笼罩着战区,炮火轰焦土地,硝烟掩盖白骨,浓稠的血腥气息挥之不去。

 

王源正在用自己的精神力专心调整着他的五感。而王俊凯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似获得新生。

 

视线恢复清明,王俊凯看见面前的人唇色明显苍白了几度,那是耗费了过多精神力的表现。他不禁蹙起眉,心脏像被一只手轻轻揪住了。

由王源这个级别的向导专门一对一安抚,甚至不惜消耗掉他的精神力,这显然不是他这样的小角色理应得到的待遇。

犹豫了几秒,王俊凯没头没尾地开口,嗓音低沉喑哑。

“……就因为我将成为您的搭档吗?”

或者——到底为什么会挑选我成为你的搭档呢?

 

王源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尖巧的下巴:“你想听其他理由吗?”

没回答就是默认。

“如果要说的话……”王源知道他必然好奇,笑得有些暧昧,“那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王俊凯实在没有料想到这个答案,一时间如同被雷劈中,露出见鬼的表情,“您说什么?”

“我不太喜欢重复第二遍哦,王俊凯。”王源念出了他的名字,很轻很慢的三个字,薄荷香气滚过舌尖,“别皱眉,你很吃亏吗?”

他手指捻起放在桌上的那一管试剂:“你知道你刚才拒绝的向导素是谁的吗?”

王俊凯一怔,仿佛预料到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

“是我的。”王源淡淡地开口,“所以它并不是A级——”

“它是S级。”

王俊凯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他本该很遥远,此刻却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用那张清冷的面孔对他说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所以你后悔了吗?”王源笑道,“或者你还有另一种选择——可以让我们搭档起来更加所向披靡哦。”

王俊凯登时面红耳赤。

他当然知道王源在说些什么——哨兵与向导只有在“结合”后,才能发挥最大的战力。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应该先愤怒还是先羞耻。脑海中一团乱麻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如同流星一般闪过。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王源果然是个疯子。

王俊凯沉下脸,目光锐利得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因为我像谁吗?”

王源没有回答他。

 

——那个人可是为你死了。

王俊凯握着拳,手背泛起条条青筋,想要说,却说不出口。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一尾孔雀鱼从王俊凯的身后跃出,摇首摆尾地朝前游动。王源见状便从容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水杯。

孔雀鱼发现水源,立刻兴奋地游上前去,跳进杯子里悠闲地转了两圈。

“我看它也挺喜欢我的。”王源挑起眉,“你说呢?”

半晌,王俊凯嘴角一勾,露出一边的虎牙:“它只是喜欢水罢了,长官。”

 

他可以在这个故事里做个没有名字的芸芸众生,但不代表他愿意变成任何人的替代品。

人总要有权利拥有以自己为主角的剧本,可是顶替了别人故事中主人公的位置,就失去了这个资格。

 

与王源搭档的过程比第一次驾驶蜂翅号还要顺利,尽管他这个哨兵资质平庸,但向导强大的精神力为他们省去了不少磨合的时间。

庞大的“空中魔鬼”在白山的天空呼啸,宛若一条游龙,让敌军闻风丧胆。

 

而王源的态度也在他们搭档的过程中愈发不加遮掩。

没有什么感情会来得如此莫名其妙,除非那感情是虚假的。

 

尽管没有检验过,但王俊凯也有自知之明,以他作为哨兵的能力与资质来看,与王源这样的S级向导相合性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而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些言之凿凿的传闻——王源牺牲的伴侣是史上难得一见的首席哨兵,王牌飞行员,五感敏锐,战斗力超群,飞行技术顶尖,狙击也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天妒英才。

 

王俊凯可以接受自己天生比不上其他哨兵的五感,可以接受不稳定的精神世界,也可以接受他的精神向导是一条渺小的孔雀鱼。他有一颗强大的心去抹平这些老天给予的不公平,在所有自己能够努力的领域内做到最强,去完成生而背负的使命。

这样的他驾驶着盟军中最强的战斗机,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任务。

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位死去的优秀哨兵,那个在西野海峡战役中人人称颂的无名英雄,王俊凯的心中就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心,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胸膛。

 

王源好像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又或者感受到了但仍旧视而不见,每周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几个小时为他进行精神疏导,末了问他想好没有。

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他身上薄荷的香气像是致命的毒药。

每当王俊凯明确表示拒绝,他都能看见王源勉强挂住的笑容与眼中熄灭的光。那失落与悲伤太过逼真,叫人一不注意就会晃神。王俊凯时常想问,他怎么可以入戏得这么深,以至于让人误会井中那抹月亮的倒影真掺了他三分真心,于是头脑一热想要伸长胳膊去打捞。

如果可以,王俊凯认为控制自己精神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那口井,远离那弯水中的月亮。可是偏偏那个人不仅是他的长官,还是他的搭档。

 

因为时常出入王源的办公室和宿舍,刘洋还经常揶揄王俊凯,“你说师长是不是看上你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王俊凯感到无比厌烦。

 

十二月的第一天,白山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能见度陡然降低。

这一个月里,他们并肩战斗的同伴——无论是人,还是战斗机,都一天一天地减少。土地变得焦黑,火光终日不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留下的刺鼻气味。他们来不及去感慨战争的残酷,就又要整装上阵。歼击机的飞行轨迹如同一张庞大的网,笼罩着西南边陲广阔无垠的天空。

 

部队接到前方线报,蜂翅号便作为长机带领着几十架战斗机冲向长空。

这一晚本该和往常一样,王俊凯驾驶战斗机,王源指挥作战,投放武器,争取第一时间用大范围的轰炸占领制空权。

然而意外发生在蜂翅号从两万英尺高空向下俯冲的时候。王俊凯握着拉杆,窗外是一刻不停的大雪,星辰躲藏在云间,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视觉中看到的方位,和仪表中的不一样了——明明感觉飞机正在下降,但仪表却显示蜂翅号正在平飞。

 

王俊凯的手心不禁冒出了冷汗,而接下来,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窗外的雪花一瞬间消融,荒芜贫瘠的地面逐渐被绿意覆盖,黑夜变成白昼,和煦的阳光照耀万物,空气中飘来迎春花的芬芳。在他们的下方出现一条长长的河流,一只孔雀鱼跃出水面,浑身闪着青蓝色的幽光……

 

“王俊凯!王俊凯!”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一切,那是你的精神图景!”

那是王源的声音。

王俊凯操纵拉杆的手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王源清亮的声线掀起一道刺目的白光,刹那的空白让他有了清醒的片刻。凭借出色的飞行经验,他几乎立刻就辨别出自己是陷入了俯仰错觉,才会认为飞机正在下降。

在加速度作用下,前庭感受器的知觉不再值得信任,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相信仪表。

王俊凯镇定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向仪表……

仪表呢?!

 

低下头,他错愕地发现自己手中竟然只抓着一缕没有形状的风。而他的双脚踩着坚实的地面,从那里,一片新绿蜿蜒而生,瞬间覆盖目光所及之处的土地。再一仰头,成片成片高大的白桦林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灰白色的树干,三角形的绿色叶片,树杈交错的缝隙间,天空一碧如洗,云朵如同松软的棉花,怡然自得地浮游……

他几乎要沉浸在这样的景色中,下一秒,鸟类的嘶鸣划破长空,将湛蓝的天空撕开一道血色的口子。

王俊凯看不清那是什么,只隐约辨认出一团炽热的火光正从遥远的天际俯冲而来。

“闭眼!”他听到一声厉喝,“王俊凯,闭眼!”

“从这一刻起,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你的眼睛。”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环绕,无边黑暗中,王俊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向万里高空。那是一对鸟类的脚爪,有锋利的倒钩——是老鹰吗?他本该惶恐和害怕,这一瞬间却偏偏不着边际地猜测起这些东西来。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的身体贴着柔软的羽毛,那些羽毛像火一样炽热沸腾。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又再次陷入了安静,几秒后,耳边传来熟悉的发动机轰鸣。王俊凯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茫茫雪夜,星辰隐藏在云层之间。

他后背被冷汗彻底浸透,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打捞出来一样。

 

“没事了。”王源在他右边喘着气说,“是神游。与飞行错觉同步发生的神游。”能见度低的飞行环境下,这样的情况是谁都无法料到的偶然,“你刚才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把你带回来了。”

“任务还在继续。”

 

王俊凯没有说话,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超过半秒的时间。

在这半秒里,他只看清了王源的眼睛。那双眼睛如往常一样明亮澄澈,闪着流动的光。它像千里冰封的鄂卓湖,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涌的湖水;又像迷雾中的桦树林,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那样的眼神是看着谁,是透过他的身体注视着怎样一个陌生却完美的灵魂?

不知从何而起的痛与恨穿越岁月的长河,像藤蔓一样爬上王俊凯的心头。

在那漫长如几个世纪的神游里,他和王源共用着这双美丽的眼睛,腾焰飞芒地破开了陪伴他二十多年的精神图景。

他恨自己竟会在那瞬间,荒唐地爱上了这双眼睛。

 

 

雷达在此时显示了敌机的方位。

王俊凯浑身一震,操纵着拉杆,全神贯注地朝那几架B-24猛冲了过去。王源立刻发号施令,几十架战斗机跟随长机疾飞。蜂翅号灵活地从右后方绕出一个毫无破绽的S型曲线,双头豹的利齿紧咬住对方的指挥机。距离缩短到四百米时,王源敏锐而精准地击中了它的发动机。

那架B-24冒出浑浊的烟,紧接着,刺目的火光喷涌,飞机尾翼在夜空中拖出一道长长的火舌,世界霎时亮如白昼。

 

……

 

返航的途中,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蜂翅号安全降落在停机坪,王俊凯才低着头,沉声道:“那是什么?”

“嗯?”王源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鹰吗?”王俊凯扭过头,“燃着火的鹰?还是鸟?”他补充,“你的精神向导。”

王源笑了笑:“你以后会知道。”

“是秘密?”王俊凯追问,眼睛死死地盯着神色温和的指挥官。

“你最近精神状态稳定吗?”王源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你知不知道陷入神游很危险?你差点就没命了!”

“您不是把我带回来了么。”王俊凯抿着唇,侧脸线条在阴影中宛若刀削斧凿,英挺异常,“……还要谢谢长官。”

 

“谢什么?”王源摘下头盔,汗湿的额发甩了甩,露出光洁的额头,“所以啊——如果我们结合,不就没有这档子事儿了吗?”他又提起这一茬,“只要建立起连结,我的精神力可以确保你不会再次陷入神游。再说了,你不是想看我的精神向导吗?”

“……”王俊凯只觉得有块石头堵在胸口,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正常的哨兵和向导,单独相处这么久,也该处出感情了吧?”王源自嘲道,“我的向导素对你来说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他一边说,一边蛊惑般凑上前来,形状优美的嘴唇近在咫尺。

 

王俊凯目光闪烁,他听到自己胸膛中无法掩盖的狂热心跳。

诚然,他无法抗拒空气中那些刻意为之的薄荷香气,可是……

 

王源胸前有什么金色的东西随着前倾的动作从领口掉出来,金属链条在空气中晃了一晃,刺痛了王俊凯的眼睛。

蜂翅号这个巨大的铁皮像一座牢笼,又像一层屏障,隔绝了现实世界呼啸的风雪。

 

“您说喜欢我,那您喜欢我什么?”王俊凯突然问。

 

“很多啊。”王源低头顺手把玩起胸前那只怀表,指甲擦过它精致的雕刻纹路,“你驾驶技术一流,聪明,正直,坦率,有担当,有正义感,还有一颗坚定的心。”他顿了顿,“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开得了蜂翅号,也不是每一个哨兵都能在面对我的向导素时有这样的定力。”

最后一句显然是戏谑的玩笑,但也是事实。王俊凯握紧了五指:“您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呢,您不了解我。”

“或许吧……”王源没肯定也没有否认,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我问你,你不喜欢我什么呢?”

 

这是多么傲慢的问句,王俊凯定定地看向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拧巴,像和自己较劲。

不喜欢他什么呢,他明明这么好,不喜欢他什么呢。

不喜欢他有过去,不喜欢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是因为经历了某个人,不喜欢那个人扎根在他心里,像大树一样开枝散叶。

王俊凯没有开口。

 

半晌,王源牵起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唇色苍白得不正常。而后,他缓缓地抬起了眼皮。

 

太近了。

四目对视,这一刻,王俊凯发现自己撞上的那对眼眸,何止是一汪湖水,一片树林。那是难以描述的宇宙苍穹。无边的孤独,无尽的荒凉。无数的感情在这里浓缩成一个致密的奇点,静待着大爆炸的契机。

王源换下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竟是如此悲伤地望着他,用力得如同最后一眼,好像他的沉默是趁他不备陡然间割破肺腑的利刃。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从空气中涌来,狠狠地扼住了王俊凯的脖子。

王源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他凭什么要这么难过。

王俊凯几乎脊背颤抖。

太奇怪了,他想,是因为王源的共感能力太强吗,否则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山不由分说地压在他身上——否则他怎么会将这份痛苦感受得如此淋漓尽致。

 

他看见王源胸前的那只怀表和同盟国的徽章一起反射出低温的光,宇宙中原子分子复合成气体,气体凝聚成遥远的星云。

仿佛着了魔,王俊凯伸出手,像是好奇心作祟,又像是不受控制般想要去触碰那块冰冷的金属——要看看它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包裹着如何闪光的记忆。然而颤抖的指尖尚未抵达,王源立马紧张地将那东西握在掌心,用力到消瘦的腕骨泛起青筋,好似害怕它被玷污和掠夺,又害怕被谁撞破心底不可言说的心事。

 

那一瞬间的防备让王俊凯猛然惊醒,宛若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回了现实的世界。

他终于明白了。

王源此刻的悲伤和深情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接下来的一周,王源上校都没有再“纡尊降贵”地对他进行专属精神疏导。

这本来也是额外的馈赠,王俊凯告别了特殊关照,便同其他哨兵一样,统一接受医疗队中向导的安抚。他排在最后一个,进门的时候,坐在桌前的向导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王俊凯一言不发地撤下屏障,那位温柔的女性向导便握住了他的手,开始熟练而格式化地调节哨兵的五感。

与王源的天马行空不同,这位向导安抚的步骤井然有序,一看就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微小的电流在神经中涌动。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阵热烈的、来自夏天的风,想起它在自己精神图景中信手拈来的春雷与细雨,想起它是如何轻而易举地让那个世界一夜之间从立春走到惊蛰。当这阵暖风变得更加具化时,它是一只燃着火光的鸟,有着巨大的翅膀和柔软的羽毛,俯仰之间就能飞到两万英尺以上的高空。

越是回忆,王俊凯就越是无法集中精神,只觉得现在接受的安抚都如隔靴搔痒——明明这已经是最专业的医疗师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或许这与人无关,他只是被纯净的S 级向导素惯坏了,过一阵就会习惯过来,这也正是戒掉它的好时机,尽管必然要经历痛苦的戒断反应。

 

于是王俊凯又开始失眠,甚至症状越发严重。

几天后,他开始怀疑这并非是什么不习惯导致的,而是之前一次重伤留下的后遗症——毕竟那一次差点去了他半条命,在塔里休息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恢复过来。

 

幸运的是,这一周风平浪静,大半时间都在营地休整和训练,不用担心上战场时失控,而同样的,他也没什么见到王源的机会。

 

下午白山下了雨,空气冰冷又潮湿,王俊凯去军医那里开了点向导素,希望可以稍稍抵御今晚的失眠。回到宿舍,他看见一群人正围在刘洋床边,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王俊凯不甚在意地脱了外衣,将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袋子放在桌上,轻微的声响终于让那伙人注意到他。刘洋把脑袋探出人群,喊道:“俊凯,你回来啦?”

王俊凯被他喊得一愣,疑道:“你有事找我?”

刘洋朝旁边看了一眼,那些人挺识趣地散了。他又转回目光,搭上王俊凯的肩:“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是,你不是知道王源上校的情况嘛。”

“什么情况?”他皱眉。

“丧偶呗。”刘洋回,“向导失去另一半,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再结合,这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了。万一哪天他在战场上陷入混乱,我可不想陪葬。”

“他可以调节。”王俊凯道,“混乱又不是神游,没有那么危险。”

“不仅仅是混乱,俊凯。”刘洋打断他,“我想说的——”

“是永昼。”

王俊凯愣住了。

留着寸头的哨兵表情严肃,继续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在西野海峡时,王源的精神共鸣波及了整个海峡的哨兵和向导吗?失去哨兵的向导就像随时会爆的炸弹,更何况他精神力的影响范围这么广……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他从没放出过他的精神向导,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定有问题!如果他陷入混乱,很可能会直接进入‘永昼’,那和死了也没区别了。”

王俊凯握紧了拳头。

 

他不得不承认,刘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尽管他能够感受到王源身体中蕴藏着稳定如山的强大精神力,也知道山不会轻易倒塌,但毕竟他和王源之间的精神力等级差得太远了——也就是说,就算王源实际上已经濒临崩溃,传递到他掌心的精神力也一样会是稳定纯粹的。

而“失去哨兵的向导就像随时会爆的炸弹”,这话也不是假的,历来多少血淋淋的例子都能证明——因为承受不了灵魂分裂的痛苦,随伴侣一同死去的大有人在,像王源这样还能带兵打仗的本来就是极少数。

他几乎立刻想起那双饱含痛苦与悲伤的眼睛。

 

仔细回忆起来,王源曾无数次潜入过他的精神图景,那他的呢?他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真的像刘洋所说,他在精神崩溃后进入“永昼”,那后果谁都知道,王源的意识会永远地消散,再没有恢复的可能——是因为如此,他才这样荒唐地急着要找人结合吗?

 

“所以呢?”王俊凯说。

刘洋被他问得一愣:“什么?”

“你不是找我有事吗?”王俊凯抱着胳膊,“想到什么办法?”

“哦对对对!”刘洋一拍脑门,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个,涛子从他小舅那儿拿的,他小舅你知道吧?附院一把手。”

涛子是白山本地人,偶尔会回家一趟。王俊凯伸手接过那个纸袋,里面是几管淡蓝色的镇定剂。确实是附院的东西,管壁上贴着标记。

他拿出一管试剂,读出标签上一长串的拉丁文备注,眉头越锁越紧,随后将纸袋往前一送:“这是违禁品,军队里要用需要报批,先走流程。”

“哎呀,你就悄悄往他宿舍一放,又没让你亲手送给他,谁会知道是你送的呀?”刘洋卡了一秒,似乎也没想到王俊凯竟然连那些鬼画符都读得懂,“又不是害他,他看到是好东西自然就会收下了,难不成他还会自己举报自己不成?报批,报批那不得十天半个月,哪儿等得起啊,万一他明天就暴走了怎么办?

“为什么找我?”王俊凯问。

“还用问吗?”刘洋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你和王源上校走得近,又经常去他那里,方便啊。”

“……”王俊凯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如同锋利的刀刃,“这事儿还能想别的办法,再说,王源上校心里一定有数,不会拿这么多战友的命开玩笑。”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我这不是好心吗?”刘洋夸张地扯着嘴角,“这又不是常用药,咱们这里根本开不到,现在只有附院有,怎么就不能给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我说不行,是规定就不行。”

“你这人……你这人真他妈是一根筋!”

 

王俊凯没管刘洋在身后骂骂咧咧,他把桌上那只装着向导素的袋子放进抽屉,然后径直出门,去了军区停机坪。

大雨还没有停,这样恶劣的天气显然不适合飞行。淌过雨水的军靴沾了不少黑色的泥,王俊凯用力在地上蹭掉边缘的污垢,才举着伞,一步步踩上蜂翅号的阶梯。

雨水拍打着银灰色的铁皮,他轻轻伸出手,座舱盖的边缘有两个名字,标志着这架战绩辉煌的“空中魔鬼”目前的归属——

"Col. Y. Wang. Guide."

"Ssg. J.K. Wang. Sentinel."

 

水滴从黑色的字迹上淌过,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在那两串名字的下方有一个弹孔凹痕,是前几次的任务中留下的。那枚曳光弹在王俊凯转向前打中了蜂翅号,所幸这架战机装甲够厚,他们才得以平安返航。

 

这当然不是王俊凯第一次上战场,在驾驶蜂翅号之前,他更是开过无数的战斗机,与它们一起出生入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蜂翅号有着莫名的熟悉和信任。对他来说,那似乎不是钢筋之躯,它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从他第一次坐在那里、第一次触摸到拉杆、第一次用力蹬舵、第一次操纵着它飞向长空时,这种感觉就在他的血液中沸腾。

他觉得自己冥冥之中和蜂翅号有着特殊的缘分。而身旁的那个人也是。

在他驾驶战斗机时,那个在右座负责武器投放、对地攻击的人,那个与他一起出生入死、让他坦然交付后背的搭档——也仿佛与他有着某种特殊的缘分。

一闪而过的念头像一根又尖又细的针,刺穿他的神经。

 

 

“王俊凯?”

磅礴的雨声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念着他的名字,不重不轻,非常平和的语气。

王俊凯缓缓回过头。

 

巨大的雨幕中,王源右手举着一把黑色的伞,雨水从伞面倾泻,发出噼啪的声响。他依旧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装,胸口金色的双头豹徽章闪闪发亮,腰间束着黑色的皮质腰带,一双长腿线条笔直,裤脚束进锃亮的军靴里。而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拎着一瓶伏特加,透明的瓶身已经被大雨淋得沾满水珠。

 

“你怎么在这儿?”王源问。

王俊凯迟疑了几秒,撑着伞从阶梯上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我……只是来看看。”

 

好几天没见,再次面对这个人,他竟然有些紧张。

王源仿佛又变成初见时那个遥远的人,隔着人海轻轻扫一眼,千里冰封的鄂卓湖就出现片刻的松动。

 

而王源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露出那副不在意的神情,耸了耸肩,将手中的酒举高:“有空陪我喝两杯吗?”

“在哪里?”王俊凯皱起眉,似乎一下就看穿他的心思,“上校,您应该知道在战斗机里是禁止饮酒的吧。”

“……”王源挺没劲似的瞥了他一眼,“算了,就知道你要这样说。”

 

雨下得太大,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两人便就近找了个静音室。风扇发出均匀的白噪音,让哨兵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王俊凯这时才猛然发现,作为一个年轻的未结合哨兵,在这样的环境中与一个同样未结合的向导独处,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何况他俩之间还有着纠缠不清的“暧昧关系”。

他开始庆幸自己虽然五感一般,但至少有超强的克制力。

 

王源看上去压根不在乎这些,他把那瓶伏特加往桌上一放,沉声道:“明天我要去趟首都——有个会议要参加,这期间会安排其他向导和你搭档,先提前知会你一声。”

“去多久?”王俊凯下意识问。

“五六天吧。”

开个会要这么久吗?王俊凯想问,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个透明的酒瓶。

 

伏特加酒质澄澈,没有任何额外添加的味道,纯净凶猛的烈性刺激直冲口鼻,仿佛能麻痹人的神经。

两个人喝得都不多,平静且节制,但好像又都有点醉。王源白皙的脸颊晕出一抹浅浅的绯色,嘴唇被无色的酒精染得血红。他没力气似的趴在木桌上,双手交握,支着线条凌厉的下巴,轻声说:“有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牺牲了,这次去首都,正好能赶上送他最后一程。”

“是……在雪鹰大队时的战友?”

王源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百折千回,最后都化作喉间一声沉闷的叹息:“嗯。”

 

王俊凯垂下眼睫,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战争就是这样,炮火之下到处都是腐烂的气味,城镇轰成废墟,家园面目全非,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

他见过太多的尸体,完整的,残缺的,陌生的,熟悉的……他们是谁的朋友,谁的爱人,谁的子女,那一张张年轻但血肉模糊的脸曾经有过多明媚、多英勇的笑容,渐渐不再会有人知道。

战场上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命悬一线,他们需要残酷而坦然地面临生离,面临死别,面临很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明天。许多来不及说的道别,就这样再也没机会说了,如同枪口的硝烟一般被吞噬在漆黑长夜。

 

明天不会为每一个人如期降临,但他们依旧要为可能到来的拂晓而战。

 

王源当然比王俊凯更明白这一切,明白这个时代不允许人花太多精力去悲伤和痛苦。他沉默地喝着烈性的酒,入喉穿心,伤筋动骨,但无损躯壳。他仿佛已经习惯了离别和孤独,就像那一年痛失所爱,他也没有倒下过。

 

雨一直下到晚上,这个夜晚出奇的安静。

在温和的白噪音里,王俊凯不知不觉地撤下了自己的精神屏障。他闻到空气中除了伏特加的酒味,又隐隐混着薄荷的冷冽香气,只有一点点,是醉酒的王源不小心露的拙。

 

欲望是野花上新鲜的露水,风一吹就滚下来一颗。薄荷味的风轻拂在王俊凯的脸上,咫尺之遥的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明亮,嫣红的唇沾着醉人的酒,叹息似的微张,露出一点莹白牙齿。

他在理智苏醒之前,抢先一步吻了上去。

 

这一记吻漫长而浓烈,伏特加的味道混合着瞬间充溢满室的薄荷香。王俊凯喘着粗气贴在王源的唇畔,与他交换着绵长的呼吸。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双唇的滋味,但现实远比想象美好千倍万倍。王源的嘴唇很柔软,柔软到他不忍心吻得用力,只能小心翼翼地舔舐,甚至牙齿都忍不住微微打颤。他收拢了双臂,将纤瘦的向导搂在怀里,压在木质的桌板上,空了的酒瓶滚落到地毯上,发出一阵闷响。

王源看穿了他的紧张,主动地张开唇齿回吻着。他悄悄地半睁开眼,将对方动情的神色尽收眼底。那双深如寒潭的桃花眼被藏在薄薄的眼皮之下,纤长的睫毛扫下阴影,线条优越的鼻梁贴着他的鼻尖。王源再次阖上眼,心中泛起汹涌的酸涩,属于王俊凯的荷尔蒙瞬间包围了他。

他轻轻抬起手,覆在了哨兵搂在他腰侧的手背上。

一阵暖风相送,王俊凯的世界里再一次春雨阵阵,润物无声。

 

 

这一吻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王源果然去了首都,军队上下都在传,这一趟师长的军衔该是要升了,再升就是少将,大概率要调往首都军区。

这事王源临行前没有跟王俊凯透露过半个字。

他听到那些传闻,也只是“哦”了一声。晋升,调往首都,对王源来说当然是关乎前程的大好事,这些年来他战功赫赫,尽管有人心存质疑,但也没人能否认。

那是他应得的。

他和王源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一点零星的交集是如流星坠落般的意外。命运本该如此。

 

 

可谁知道,传得言之凿凿仿佛板上钉钉的事儿,半路就出了岔子,原本应该五六天之后才回白山的王源,竟然在第三天的凌晨就秘密回到了基地,而和他一同从首都军区赶回的,竟然还有萧成文元帅。

 

知道消息的时候,王俊凯刚刚从歼击机上下来。他快步朝宿舍狂奔,脑海中回荡着飞机落地后几个地勤的聊天。

 

“……好像是他被人举报私藏违禁药品吧,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调查组还真在他房间搜到了东西。反正闹得挺大的,会也没开完就提前让他回来了。听说元帅都一起来了,可能要树典型严肃处理了吧……这下晋升什么的应该都没戏了。”

 

刚上楼梯,王俊凯眼前就出现了要找的人。那人看到他立刻心虚地回过身,王俊凯哪能让他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揪住对方的领子,将他按在墙边,恶狠狠道:“刘洋!是不是你!”

“咳……”刘洋被他这一下抓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试图去掰开脖子上的束缚,可却一点用都没有,“靠……你……你不放开我,我他妈怎……怎么说?”

王俊凯怒视了他一会儿,桃花眼中乌云密布,而后用力地撒开手。

“咳咳咳……”刘洋捂着脖子,“王俊凯,你他妈失心疯了吧,关我什么事儿?”

“你敢说王源被查的那个违禁药,不是你偷偷放到他那里的?”

“……”刘洋沉默了两秒,梗着脖子道,“……你能找出证据么?”

“你他妈是故意的是不是!”王俊凯瞠目欲裂,眼看又要上手,“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后手?你他妈真够阴的——”

“靠!”刘洋立刻喊起来,“真不是!举报那档子屁事儿真特么不是我!我对天发誓!”

“——我们费尽周折找来这些药,不也是为了白山歼击师,为了同盟国吗!这他妈就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他最后这样说。

 

……

 

指挥官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应该是有人刚刚进来。王俊凯做了个深呼吸,强行压制下自己的情绪,如往常一样象征性地叩了两下门之后朝前迈了几步。

“报告——”他话音未落,意外发现办公室里不止一个人。

 

正在讲话的萧成文回头看见他,眉宇间有一刹那的惊诧,随后他又变回横眉冷对的模样,咳嗽两声,皱纹都透露着威严:“什么事?”

“萧元帅,”王俊凯也没紧张,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我有事想汇报。”

萧成文皱着眉,人到中年,他脾气也比年轻时好了很多:“你说。”

王俊凯看了站在元帅身后的王源一眼,缓缓道:“那些镇定剂不是王源上校的。”

“哦?”萧成文挑眉,“你怎么知道是‘镇定剂’?”

毕竟违禁药品那么多,而这一次搜查的种类是调查组严格保密的。

“因为我本来就知情。”王俊凯坦率道,“我说了,那些不是王源上校的。他不知道这件事,是无辜的。”

他一边说,一边去观察王源的神色。后者在听他说“知情”时明显脸色一僵,连唇色都毫无征兆地白了下去。

萧成文:“那你说是谁的?”

“是‘我们’的。”王俊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们的?”萧成文道,“你们有什么理由?”

“因为担心。”王俊凯陈述事实,听起来有板有眼,“因为担心王源上校的……”

 

“王俊凯!”

“出去。”一直没说话的王源突然开口打断他,语气冷淡,“你先出去,这与你无关。”

“长官……”

“出去!”

王俊凯死死盯着王源的脸,直到那人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才憋下一口气,走了出去。

 

“这小子,”听到房门咔哒一声合上的声音,方才一直面色冷峻的中年人突然笑了一声,“他还知道法不责众。”

王源勉强扯了个笑。

萧成文又问:“听说你让他开了蜂翅号?王源,你怎么想的?你让他驾驶,你做他的领航员?”

“我本来不就是蜂翅号的领航员吗?”王源淡淡道,“有什么不对?”

“那能一样吗,那时候蜂翅号的飞行员可是首席……”萧成文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转了个话头,“所以你是在锻炼他?”

“算是吧。”

“那你是希望他可以变成……”

“没有。”王源摇头,目光坚定,“我没有对他产生任何要求。”

萧成文向后靠在桌子上,点燃一根烟:“那为什么?”

“上个月在老何那儿做了次检查。”王源说,“他建议我停飞。”

“所以你的精神是真的出了问题?”萧成文的表情严肃起来,“你真的需要镇定剂吗?我这里可以批特例,让你先用后报。”

“不用。”

“那……”萧成文迟疑了一下,才说,“你要不要暂时离开前线?调你去首都参谋部怎么样?”

“不去。”王源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白山现在需要我。”

听了这话,萧成文皱起眉,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你确定他们需要你?需要你还会有这档子事?你看不出来他们不服你?我看调你回雪鹰大队都比在这里好。”

“我确定。”王源笑了笑,“就是因为有这件事,才更确定——白山需要我,这群兵也需要我。”

萧成文知道这个人一旦决定就不再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妥协道:“那镇定剂呢?好歹也能压制一下,如果你需要,下午就可以送来。”

“真的不用,”王源说,“如果要说镇定精神的药……我有。”

萧成文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把人当药?”

王源不置可否。

 

“所以你怎么还没有跟那小子结合?”萧成文语气有些急切,“王源,我可不想哪天在首都听说你机毁人亡的消息——我没跟你开玩笑。”

王源苦笑一声:“不瞒您说,这事儿真比我想象中难。”

“有什么难的,你以前怎么追人的?”

“我压根没追过。”

“哦……”萧成文抖了抖烟灰,“那当年……是那个谁追的你?”

“……也没有!”王源喉结滚了滚,立刻否认道。

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呢,他都没有印象了。

他们那时是两小无猜,天生一对,好像是命中注定、无法抗拒的缘分。

 

“对了王源,还有一个我得提醒你啊。”萧成文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说大不大,但罚还是要罚,不然塔那边说不过去。”

“嗯。”王源点点头,“我明白。”

 

他被罚了个不轻不重的禁闭,还为写检查耗费不少脑细胞,晋升军衔与调去首都军区的事自然也不了了之,王源将依旧留在白山歼击独立师任一级指挥官。

 

王俊凯听闻风声后当晚就去找了王源——然而理所当然地,被禁闭室站岗的哨兵拒之门外。

他煎熬了几日,直到处罚期结束,才在基地停机坪见到明显消瘦下去的人。

 

“听说你在找我。”王源慢条斯理地戴上黑色的皮质手套,全钢结构的斯捷奇金冲锋手枪别在腰间,反射出锃亮的光泽,“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王俊凯定定地站在对面。

白山冬日凛冽的寒风中,哨兵柔软的头发被吹起,露出一对锋利如刀的眉毛,狭长的桃花眼深不见底,如他精神图景中永不凋零的春天一般彰显着强大迷人的生机。

“对不起。”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却只说出这一句。

王源怔了怔,旋即轻松道:“如果是为镇定剂的事,那么不需要。我知道跟你没关系——况且我本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白山歼击师。”

去首都这一趟送完了兄弟最后一程,提前被召回,他也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是为了那天呢。”王俊凯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静音室的那天。”

王源的面色立刻白了几分。他勉强支撑着沉重的五官,竭力维持脸上无坚不摧的完美表情。唇上的滚烫还留有余温,他的心脏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缠绕拉扯,另一端系着重石,狠狠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为这一秒的拉扯痛到失去呼吸的力气。年轻英俊的战士站在他的对面,宛若视而不见。

 

“我确实爱上你了,王源。”他说,“这是我的错。”

“你问我不喜欢你什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我不喜欢的——是我发现自己爱上你这一回事。”

暮霭沉沉,哨兵的脸孔如同面色模糊的远山,巨大的蜂翅号背后升起一轮不可触摸的月亮,夜色宁静,炮火在云霄间穿梭,不灭的白光浩浩荡荡,永远光明磊落。

 

 

新年将至,轰炸昼夜不息,战局愈演愈烈。

 

自同盟国英勇的战士将敌国的海军舰队夷为平地,夺得制海权,战争正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子弹是夺命的魔鬼,万千尸体开辟出一条被血浸泡的长路。炮火连绵中,双方的精锐军队逐渐向西南边陲的方向挺进集结,地处关键位置的白山恐怕将要成为这场绵延六年之久的战争最后的决胜场。

 

蜂翅号已经在西南上空激战两天两夜。

50个小时前,他们接到来自前方的秘密线报,在王源的指挥下于凌晨偷袭了敌方的空军基地,20万余吨炮弹击毁了敌军地面的歼击机、轰炸机、侦察机合计642架,并使得对方的发电设施陷入半瘫痪状态。

 

然而,正当第三日的黎明亮起第一缕曙光,血色的太阳从海面冉冉升起,五感超群的哨兵们听见海平面的另一端,传来战斗机响彻云霄的巨大轰鸣。

如同死亡的召唤。

瞬间,前一秒刚刚松下一口气的人们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敌军的支援提前了一天赶到,这意味着他们有一个集团军已经全军覆没。

 

肃穆悲壮的气息瞬间爬满每个人的脸庞。

风挡外的大海闪着粼粼波光,一望无际,远处的太阳释放出灼热耀眼的火光。

熟悉的连绵山峰,沙沙作响的白桦林,绿宝石一般镶嵌在白山的鄂卓湖,银白的冰雪,落雨的屋檐……世界仿佛逐渐远去,他们是盘旋在长空的孤鹰。

敌方早已设伏的飞行集团逐渐逼近,面临数量远远大于他们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葬身海底像是唯一的选择。

 

轰鸣声刺激着鼓膜,王俊凯娴熟地操纵蜂翅号,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第一个穿过漆黑的云层。

无论如何,这一天的拂晓已经为白山歼击独立师降临了,万丈早霞将蜂翅号庞大的机翼照射成浅浅的金色,它是进攻的苍鹰,是战无不胜的空中魔鬼,在它熟悉的蓝天呼啸。

 

王俊凯看向右侧的搭档,指挥官的侧脸在窗外朝霞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庄严。他目视着前方,睫毛根根分明,如同洒了金色的阳光,干燥的嘴唇起了皮,紧紧地抿着。

 

王源作出决断的速度相当快,不出片刻,整个机群都接收到了来自指挥官的指令——

“全体哨兵撤下精神屏障,向导终止任何形式的安抚。”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这种时候撤下精神屏障,无异于叫他们去送死。

是要放弃吗?

怎么可以放弃,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是战士,他们为同盟国而战,为家园而战,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愿意将骨灰长埋在荒芜凄凉的边境,但绝不会在尚有一丝气力的情况下束手就擒!

战火滔天里,歼击机在空中划出的飞行轨迹如同一声长久的哀嚎。

 

“不是放弃。”王源清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泉水一般,断断续续地从信号极差的无线电里传来,混着刺耳的杂音,“不到最后一刻,同盟国绝不放弃。”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哪怕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也绝不会放弃。

 

强硬的命令又在无线电中重复了一遍,王源闭起眼,呼啸的精神共鸣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覆盖了天空。

坐在他身侧的王俊凯一刻也没有犹豫,迅速撤下了自己的精神屏障。即便两颗心隔着万重山,可“信任”仿佛是他对王源与生俱来的本能。

转瞬之间,轰鸣声从颅骨中穿过, 战斗机发动机运作的声音,子弹推出弹膛的声音,气流涌动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响几乎将哨兵的头骨震碎。负荷过载,理智片片瓦解,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拉杆。

就在此刻,一阵熟悉的暖意袭来,如同清风拂过荒野,隧道终见光明,那些叫人发狂的巨大轰鸣顷刻间化为无数锋利的碎片,从天空纷纷降落。

 

在他之后,无数的哨兵服从命令,也重复了这样的过程。他们操纵着战斗机,感觉到自己的混乱不堪的精神世界正被一阵温柔又强大的风席卷,那股力量并不猛烈,春风化雨一般,浅浅地埋伏在神经与血管之中,如同蛰伏的野兽……

——是谁?!所有向导都已经停止安抚了,这股力量又从何而来,是敌是我?!

 

这实在不像是己方正常的安抚和梳理——因为狂躁的因子没有被抹去,风过后,哨兵们依旧混沌,飞行编队的阵型没多久便开始散乱,毫无章法,如同没有进行过战前部署一般,一盘散沙。

那抹精神力就像是落在地面的残影,并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敌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一边的情形,立刻士气大振——敌国向来以“向导数量多”为利,同盟国哨兵的混乱无疑是一举歼灭的天赐良机。

失去屏障保护的哨兵在战争中如同失去了铠甲与兵刃,手无寸铁地暴露在敌人的狙击范围内。

 

很快,王俊凯感觉到一股更加明显的精神力闯入了自己的脑海,不断地侦察摸索,试图操纵他的思维,攻击他的精神世界——是敌军的向导。

他们想要通过精神层面进行大范围的攻击。

相信不仅是他,所有哨兵应该都或多或少被侵入了精神领域。

 

王俊凯用残存的理智勉强控制着作为长机的蜂翅号在不断开火的敌机之间穿梭,头颅中像有千万根针穿过,浑噩中,他听到身侧那人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宇宙传来,飘渺而虚无。

 

“坚持住。”王源说,“再坚持一下就好。”

 

战火一刻未停,敌军很快辨认出指挥机的所在,立刻朝着蜂翅号集中火力。

王俊凯额前布满细密的汗水,不断往下流,几乎沾湿了睫毛。他驾驶着战斗机以一个漂亮的蛇形转弯闪避过炮弹,然而没能甩掉身后几架紧追不舍的敌机。

 

哨兵定了定神,强压下躁动的情绪。几秒后,他果决地断开了电传操纵系统电门,猛地向后拉杆,蜂翅号瞬间达到425公里的时速——机头急剧上仰到将近120度的大迎角,几乎变成机尾在前的局面。电光石火之间,王俊凯再次冷静地推杆,将机头压下,飞机顷刻间又减速至时速110公里。

一眨眼的功夫,蜂翅号如同闪电一般从敌人面前一闪而过,消失于空中。

等回过神,那架战神一般的歼击机已经在他们身后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如同虎视眈眈的魔鬼。

 

这样神乎其技的操作令敌军猝不及防,瞬间乱了阵脚,完美的飞行编队出现了一瞬间的破绽。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里,蛰伏的野兽终于苏醒。

 

封锁在精神世界的那抹残影突然从地面爆发,如同肆虐的火山岩浆。那股强大的精神力令同盟军所有哨兵浑身发烫,而王俊凯立刻便领悟了。

是王源。

只有他能做到——用逆天的精神共鸣将精神力的残影寄存在盟军每一个哨兵体内,当敌方被混乱的盟军诱导,妄图用向导优势进行反控制时,才会开启这抹悄无声息的残影真实的威力。

 

果然,那抹残影化作一团势不可挡的火光,追逐着敌方向导潜入的精神力而去——而之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王源留下的残存精神力竟然在这几分钟的蛰伏里,顺藤摸瓜地打通了敌方向导与哨兵之间的“通道”——王俊凯不知道这样解释是不是准确,但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就在那团火光冲上云霄时,燃线瞬间被引爆!

几乎同时,敌军的战斗编队刹那间溃不成军,原本平稳飞行的战斗机开始横冲直撞,急速下落,或是进入失速尾旋……

那是敌方哨兵飞行员受到精神影响最直观的表现。

 

如此精准的群体控制,如此广阔的共感范围,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在盟军中绝无仅有,在历史中也闻所未闻!

 

“等等……右上两点钟方向!那是什么?!!!”

无线电中传来一声惊呼,所有人都下意识朝那位飞行员所说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云层间隐隐有金红的光芒闪烁,一只巨大的翅膀舒展开来。

它带着火,带着光,像是燃烧的金色和赤色,又仿佛周身聚满五彩的色泽。

 

“那是……一只鸟?”

“什么鸟,什么鸟是长成这样的?”

“是精神向导!”有一个声音喊道,“这一定是王源上校的精神向导!它到底是什么动物?!”

“孔雀?还是鹰?”

 

王俊凯朝副驾驶看了一眼,王源依然平静地目视着前方,双眼中似有火光燃烧。

没有错,王俊凯镇定地想,这就是当时带着他脱离神游困境的——那只无法看清的“大鸟”。

 

万众注目中,“大鸟”终于在层层迷雾中,露出了它神秘的模样。

花状的头冠,弯曲的鹰嘴,细长的脖颈,片片燃烧的羽毛。它自由地从云间飞出,庞大的羽翼扇动起风和气流,拖出身后耀目的璀璨羽尾。它如同终日不灭的火焰,盘旋在万里高空,霎时间照亮天地。那万丈光芒可比肩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只望一瞬便泪盈满眶。

 

“我操,那是‘朱雀’!是陵光神君——朱雀!”

“不,这不可能……”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精神向导不是动物吗,怎么、怎么可能会是上古神兽!!!”

此起彼伏的惊呼在嘈杂的无线电中传递,没有人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哪怕是亲眼所见。

就连王俊凯都惊愕地睁大了眼——他知道王源的精神力强大,但没有想到他会强到这个地步——刘洋他们先前的担心,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荒谬。

 

“集中精神!”王源命令道,“战斗还没有结束!”

“目标70到90度之间,西北方向。”

 

这一回,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策。

同盟国的空军机群势如破竹,在朱雀巨大的赤色羽翼的护佑下冲出重围,成功击落敌方184架飞机,夺取了绝对的制空权。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王俊凯很快意识到,在之前的集火中,蜂翅号多处中弹,尽管暂时没有被击落,但应当也坚持不了太久了——更何况,它的油箱被击中,以这个形式下去,剩余的燃油不足够支撑蜂翅号顺利回到空中加油点。

恰在此时,一架敌机趁乱朝蜂翅号猛冲过来,王俊凯立刻操纵拉杆以超过时速540公里的速度向下俯冲,成功摆脱后,他们也已经偏离了编队。

这场空战接近尾声,同盟军以少打多,背水一战,却在最后绝地反击。劫后余生的心情让王俊凯拼命驾驶着战斗机,寻找其他合适的降落点——他们不能葬身在这里。

 

除此之外,王俊凯还发现……王源已经安静了很久,朱雀也消失在万里长空。

不知何时起,机舱内溢满了浓郁的薄荷香气。

王俊凯回过头,年轻的指挥官半低着头,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是释放那强大精神力的后遗症吗?!

这样的情形令王俊凯一颗心沉到谷底,巨大的担忧与恐惧让他几乎颤抖,心痛的感觉如同海上的风暴挟裹全身。

他想要观察向导此时的情况,可他却不能——他驾驶着盟军最高难度的歼击机,稍有差池都会万劫不复。这要求飞行员一刻也不能分神。他强行遏制住汹涌的情绪,死死咬紧了牙关,抓着操纵杆的手用力到小臂泛起青筋。

 

奇迹没有发生。

飞离海洋几乎耗尽了蜂翅号最后的燃油,发动机开始喘振,风挡也出现了条条裂纹——这架“空中魔鬼”,就要支撑不住了。

王俊凯几乎瞬时决定迫降。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关闭发动机,收起起落架,顶着飞机着地解体的压力,冷静地将它精准迫降在了海边无人的陆地。

巨大的冲击令蜂翅号受损相当严重,风挡爆裂,电子设备失效,但幸运的是,他们生还了。

 

飞机降落的地点太过平坦暴露,为躲避敌军步兵的搜查,王俊凯背起在落地时被他死死护住的王源,朝东南方向狂奔数十公里,直到腿软到一步都走不动。

他找到一处相对隐蔽的山洞。将王源放下来时,王俊凯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臂与小腿都在飞机降落时受了伤,伤口又长又深,几乎见骨。他管不了这么多,将血污胡乱擦在军绿色的裤子上,蹲下身去摸王源的额头。

一片滚烫。

王俊凯刚要收回手,几根纤长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王源虚弱地睁开眼,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张,嗓音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王俊凯……”他艰难地念着他的名字,“王俊凯……”

三个字如同点燃火苗,一触即发。

王俊凯失控般回握住王源的手,十指交缠。

 

皮肤相触的一刻,他周身也像燃起灼灼火焰。他想起太阳,想起那一日带着他飞上长空的朱雀,想起那团势不可挡的火苗……

是结合热!

王俊凯的脑海中理智清晰地闪过这个词,脸上立刻出现慌张的表情——王源竟然带着他一起,触发了会让人变为原始野兽的……可怕的结合热。

而此刻的王源……此刻的王源显然已经意识涣散,正主动地凑上来亲吻他的嘴唇,薄荷味的向导素肆无忌惮地刺激着哨兵发达的感官,所有接触的地方都像火一样烈烈灼烧。

 

王俊凯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应该想办法停下这一切。他以为他说清楚了,他以为他放下了。原来没有,原来这是那么难的事情。

他不光明,也不磊落。

即便王源心里有一个抹不去的人影,他依旧爱得不能回头。

他的错在这里,痛在这里,万劫不复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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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洞中的第三天,王俊凯设法从外面摘了些果子。

他无法确定他们此刻的方位,两人的精神和身体又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无法走远。况且敌军很有可能就在周围,只要遇上必然被俘——他们只能暂时躲避在这里。

 

山洞中升起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雪地里根本长不出什么能够果腹的果子,外面甚至没有可以捕猎的动物。王源虚弱地靠着岩壁,突然轻声说:“新年了。”

“是吗?”王俊凯顺着他的目光朝洞口外望去——当然,只是一片漆黑。

但是他能想起每一年新年的景象。以前在首都时,跨年的夜晚会放起烟花,夺目的色彩在天空中绽放,如同战斗机飞出的绚丽轨迹。他会和同伴一起,爬上城市最高的塔尖,肆无忌惮地任那些漂亮的火光映亮自己的脸庞,再互道一声新年快乐。

当时的同伴……是谁?他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也确实,过去了很多年。过去的面容模糊了,也是人之常情。

 

冬日的山洞寒冷无比,柴火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王俊凯坐到对面,从后面将王源抱住,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问:“冷吗?”

王源在他怀中乖巧地摇摇头:“还好。”

他放任自己向后靠了靠,像只猫咪一样在王俊凯宽厚的胸膛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建立连结之后,涌动在两人之间的爱意便愈发明显,彼此都无法再忽略。

 

“王源……”

“嗯?”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王源抬起眼,用发顶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下巴,“怎么了?”

 

“他也是雪鹰大队的吗?”半晌沉默后,王俊凯问道。

王源愣了愣,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谁:“……对。”

“他很厉害?”

“嗯。很厉害。”王源坦诚道。

“比你还厉害吗?”

听到这句,王源不禁笑了笑:“或许吧。”

王俊凯收拢了抱着他的手臂,将头埋在他的肩窝,嗅到熟悉好闻的薄荷清香:“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了,俊凯?”王源伸手覆盖住他环抱自己的手背。

“我只是好奇,你回答我吧。”

王源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火光的方向,神色有些游移。

“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缓缓道,声音透着无法言说的寂寞,“也是最残忍的人。”

 

王俊凯心如刀绞。

他不能克制地反复去想,王源也曾和另一个人建立过最亲密的连结,他们也会亲吻,拥抱,他会在那个人身下流汗流泪,为那个人的离开痛彻心扉,生生撕裂灵魂,活成另一个自己。

 

他强忍下钻心刺骨的痛,哑着嗓子问:“当时……是什么感觉?”

“嗯?”

“他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吗……”王源双眼空洞地望着远处,记忆层层翻搅上来,从脚底淹没到头顶。

那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巨大悲恸。

……

 

那一年夏天,王源遭人暗算,隐藏许久的卧底身份败露。丧心病狂的敌军对他用刑,给他注射特殊药物抑制了他的精神力,绑着他的双手吊在军营口示众,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皮肤完好。

就在那群人终于想要在西野海峡将他处决时,他的哨兵,同盟国首席歼击机飞行员,只身一人开着最普通的飞机,不要命地闯入了敌人腹地。

结果是,40艘舰船,200多架舰载攻击机,100多架水上飞机,还有当时在现场的敌军,都在那场战斗中与他同归于尽。

在恶鬼索命的西野海峡,他唯独护住了自己的向导。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架飞机在王源面前爆裂成碎片,滚滚浓烟在海上飘散,他记得自己有过嘶吼,但竟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音。那个名字哑在他口舌之间,只有喉咙里翻滚的浓浓热血记得。他无法支撑地跪倒在地,眼里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微弱的精神连结,却依旧眼睁睁看着它断裂。

那一瞬间,他好像被一把无法闪避的大刀生生劈成了两半,连灵魂都要一分为二。脑海中闪过那个人在风挡玻璃中对他露出的最后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坦然,那么明亮,就如初见时一样。

 

身体上皮开肉绽,肌腱下骨骼碎裂,而这痛,哪比得上心里的百万分之一。

王源痛得说不出话,发不出声,一点力气都没有,那是肝胆俱裂、心如刀割都不足以形容的痛楚,让他连活到下一秒钟都觉得漫长到煎熬。

压抑着他体内精神力的药物也被这无可比拟的悲恸稀释,他的痛苦冲破了单薄的身体,以精神共鸣的形式席卷了西野海峡绵延几百公里的海岸线,直接导致埋伏在那里的敌方军团还未开战就溃不成军,被后来赶到的同盟军一举歼灭。

那是没有人见过的力量。

而他们最后一次的搭档合作,神话般完成了“西野海峡大捷”这个盟军历史上里程碑式的胜利,为后续战事打开了局面。

……

 

柴火快要烧尽了。

王源不知道自己讲到了哪里,既不感觉悲,也不感觉痛了,只像是在念叨一个如影随形的顽疾。突然间,有一个吻落在自己的头顶,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好像能够抚平所有创痛。

“他一定很舍不得。”

王源抬眸:“……什么?”

“他一定很舍不得,丢下了你一个人。”王俊凯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突然有酸涩的东西从心口爬上眼窝,黑暗中穿行了过于漫长的时光,无数的海洋聚集在这个终于找到的出口。迟到了太久的眼泪,顷刻间翻涌而出,无穷无尽。

王源将脸埋在双手里,肩膀不住地抖动,终于痛哭失声。

王俊凯紧紧从身后抱住他,与他相连的灵魂同样撕心裂肺,痛彻肺腑。

“我还在。”良久之后,他说,“我会一直都在。”

 

……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万分寒冷的新年,他们真的看见了烟火。

炙热的火光映亮了洞口,瞬时从黑夜颠倒成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紧接着,一团团白雾升起,大地开始颤抖,无数碎石从头顶落下,温度急剧上升。

 

是云爆弹。

王俊凯与王源对视了一眼——无论外面有多凶险,持枪的敌人是否近在咫尺,他们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山洞。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云雾爆轰是利用氧气发生爆炸,冲击波会在密闭的墙壁上反复叠加,这是专用于打击掩体内目标的炸弹。几分钟内,爆炸现场就会严重缺氧,到时候就算不被炸成焦炭,在场的生物也会窒息而死。

幸好这颗云爆弹的轰炸并不是发生在他们这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王俊凯摸了摸腰间的配枪,朝后拉住了王源的手。受伤的手臂还没有恢复,动一下就牵扯一阵疼,他闷哼一声,忍了下去,沿着石壁往前开路。

王源紧紧地回握住他,相叠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水。他从连结中感受到了王俊凯的恐惧,尽管这个哨兵面上毫不显山露水,不愿为他的向导带来任何负面情绪。明明已是生死关头,王源竟还是忍不住为此笑了起来。

是啊,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变过。

牵着他的那只手是如此宽厚,如此温暖,给他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的力量。

 

洞穴外的世界已是一片狼藉。树木倒塌,土地焦黑,不远处燃烧着刺目的火光。漫长的黑夜被恐怖的光亮唤醒,世界提前进入黎明,血肉腐尸的气味弥漫开来。

仿佛已到世界末日。

 

白山的冬天冰雪万里,极寒刺骨,积雪一直埋到小腿。两人艰难地行进了几公里,都渐渐意识到,以他们现存的体力和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再这样毫无头绪地走下去了。雪花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那血已经几乎变成黑色。

他们停在一处能够勉强当作掩体的滑坡,趴在地上悄悄往外看去,远处巍峨的群山之间,分明有着熟悉的光亮。

两人还来不及狂喜,头顶突然传来装甲车碾过地面的声音,一列列步兵从车上跳下来,开始紧密的巡逻,每一个人胸前都戴着紫色的桔梗状徽章。

——是敌军。

 

王源的心猛然狂跳起来,血管却在这一瞬与万物一起结了冰。

 

死亡的阴影刹那间笼罩在头顶,他想起万里无云的天,想起凋零的白桦树林,想起在秋冬交际就早早冰封的鄂卓湖。他还没有经历过白山的春与夏,没有见过暖风中的绿树成荫,没有目睹过同盟国最美湖泊在春风中波光粼粼的景象,只听说那会让人永世难忘。

 

太短暂了。

他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人,像要将他的轮廓深深刻在心底。

 

相逢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

早知道如此,他不应该与他建立这个连结。可是后悔吗?他扪心自问——其实一点也不。从来都不。

 

王源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指尖泛起冰凉的寒意。

 

过了几秒,他悄悄测过了身,五指沿着极寒的雪,艰难地扣住了身边那个人的指节。

“王俊凯。”

哨兵转过来看他。他的脸上有条条血痕,漆黑的污痕横跨过鼻梁,头发乱得如同干枯的稻草,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心动的模样。王源的心脏却在此刻跳得胸腔都沉闷发痛。

“怎么……”强自镇定的王俊凯刚要开口安慰,指尖突然传来一阵暖意。然后,他惊慌地发现自己的意识正被一阵风裹挟,飘荡起来,遥遥地俯瞰着废墟一般的大地。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到了头顶——王源想要牺牲自己,为他开辟一条血路。

“不——”他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毫无力气,他的思维和神经随着王源的手指跳动。他们的精神力相差得太多,他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王源操纵。

 

“王俊凯,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王源望着他,杏仁状的眼眸在夜色中非常漂亮,王俊凯看第一眼就沉醉其中。

“其实镇定剂的事,是我自己举报的。刘洋往我宿舍放东西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轻松地说。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对不对?”

“说起来真的好可笑。”这样说着,他真的笑了起来,几乎笑出了泪水,“因为我想让你在意我,因为我想要留在白山,留在你的身边。”

 

王俊凯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泪水从眼眶不断滴落,冲刷着面庞的灰尘。

不可以,不可以,求你了,求求你,不要——

 

“对了,还有这个。”王源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衣领中取出一个东西,郑重地挂在了王俊凯的脖子上,又小心翼翼地藏进他的领口。

——是那只王俊凯从前甚至不能触碰的怀表。

这一刻,王源把它放到了他的身上,如同给了他一个护身符。

 

“只要过了这一关,沿着这条路,你就能找到支援。”王源定了定神,在那双被咸涩眼泪沾湿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王俊凯,这一回,你要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他冰凉的手盖在了他的眼皮上,身后燃起一团炽热的火光,朱雀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

 

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之后,王俊凯的双脚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睁开双眼,他看到的,是一个夏天。

一个终日暴雨连绵的,永恒的夏天。

 

海洋上刮起剧烈的台风,卷起惊涛骇浪,天边响起阵阵惊雷,闪电如同一道巨大的裂口,劈开阴沉的云层。

暴雨折断了茂盛的树木,堤防溃决,天塌地陷,王俊凯站在世界的中央,看见阴翳中出现一道赤红的光芒。

他以为那是姗姗来迟的太阳,可当它现出真面目时,他才发现那不是。

那是一只花冠凤尾的大鸟,周身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是朱雀。

 

王俊凯突然间醍醐灌顶。

这是王源的精神世界——他竟然在最后一刻,将自己庇护进了他的精神领域之中。

顷刻之间,王俊凯感受到一股剧烈的悲痛,犹如万箭穿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就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鸟类的悲鸣,他再次强撑着自己抬起头,看见那团终日不灭的火光,正毫无气力地从万里高空坠落而下,灿烂的羽翼被大雨淋湿,失去了往日五彩夺目的光泽。

“王源————”

 

王俊凯从不知道自己的吼声能够如此撕心裂肺,他尝到喉间浓烈的血腥味,周身卷起巨大的水花,那些连绵不断的雨和远方呼啸的海水统统流进他掌心的生命线,闪电如同远古的图腾,明灭在天的另一方。

无边的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轰鸣声响彻天际,他回到了现实世界。

王俊凯赤红着一双眼,迅速地在雪地中匍匐向前,掏出了别在腰侧的冲锋手枪。空气中的焦味愈发明显,他从掩体后面探出头,瞄准着一朵朵紫色的桔梗花,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扳机。

这一批敌人显然不是刚才的那个部队,而是后来赶上的援军——王源还是赌错了。

他杀出的那条血路重新聚集起手持先进武器的敌人,王俊凯眼神如冰雪般寒冷,一边冷静地狙击,一边在焦黑的尸体中逡巡,寻找着他失去联系的爱人。

不是这个……不是……

王俊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被更深的恐慌淹没,就在精神几乎要失控崩溃的当口,他的视线中出现了那个人。

他没有变成焦黑丑陋的尸体,他的面庞还是那么干净,明朗,嘴角甚至带着他最熟悉的笑意——只是胸前那一枚闪亮的双头豹徽章被子弹打成碎片,绽放出一朵血色的大丽花。

王俊凯的脑海中穿过一道尖利的嘶鸣,在一瞬间的晃神中,他看见一颗来自敌军的子弹正冲自己的胸膛而来,却突然失去了躲避的本能。

如同没有灵魂一样,他眼睁睁任凭那枚子弹,射向了自己的心脏。

 

……

 

再一次睁开眼时,王俊凯以为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可抬眼一瞄天地,竟然还是在这个滑坡之下,皑皑白雪一寸未减,或许半分钟的光景都不曾有。

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王俊凯颤抖着伸手去触碰自己被子弹击中的胸口,却碰到了什么质地坚硬的东西。随着他指尖一触,那东西竟然立即碎裂,摔到了地上。

 

他霎时反应过来——是王源在最后关头给他的那枚怀表,为他挡下这一枪,救了他的命。

金色的怀表裂成两半,他忍住浑身战栗,蹲下身去捡拾,拂去了覆盖其上的尘土,却在看清那张旧照片时突然忘却了如何呼吸。

 

那张让王源目光痴缠的照片,那张让他珍惜如生命、不容旁人触碰的照片——竟是两张万分熟悉的脸。

 

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年,脸上都涂着绿色与黑色相间的油彩,背景一看就是军校拉练的时候。

其中一个眉眼弯弯,笑起来时带着小小的得意,可爱的兔牙藏都藏不住;另一个稍高一些,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桃花眼,他也在笑,两颊现出猫咪一样的浅纹,尖利的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

 

那是王源——和他自己。

 

无数的碎片在王俊凯眼前闪烁,来自灵魂深处的阵痛潮水般涌来。

那些碎片在光影中变成一个个熟悉的画面。

他看到第一次的能力觉醒,看到他和王源在塔的登记处相遇,命运的齿轮仿佛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转动。

 

他看到他和王源一起进入了军校,一起开始夜以继日的训练。吃苦,流汗,想要放弃,又再咬牙支撑。身边的伙伴来了又走,他们却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走过十一二岁的懵懵懂懂,又进入少年的青涩烦恼。

 

他们怀着最纯粹的信仰,一起爬过漆黑的泥潭,穿过险恶的森林,翻过陡峭的高山,完成过数千里的奔袭。后来又一起上了战场,端起狙击枪,坐进以往只在头顶呼啸而过的战斗机。一个天才哨兵,一个天才向导,他们成为军团里赫赫有名的最佳拍档。

 

再后来,他们去参加了雪鹰大队的选拔,毫无悬念地被选上,于是从有山有水的故乡一路跋涉到了首都。连结仪式也是在这里举行,他们在队员们的祝福下隆重又庄严地宣读哨兵向导的生死契约。在雪鹰大队的静音室里,他们建立起牢固的连结,许下对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诺。

 

结合使他们发挥出最强大的战力,他们一起完成了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任务,受过重伤,有过命悬一线的危难关头,也得到了数不清的荣耀和勋章。

他们还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座机“蜂翅号”,座舱盖边缘印着两行黑色的名字。

"Col. J.K. Wang. Sentinel."

"Col. Y. Wang. Guide."

 

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长大了,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英勇战士,却依然会在新年的夜晚手牵着手,偷偷爬上首都最高的塔尖,去触碰璀璨的烟花,对着万紫千红的天空高喊漂亮。

 

年少时,他们都以为首都已经足够遥远了,然而每往前一步,都是去到更遥远的远方。终于有一天,从小就在一起的他们也面临了分离。王源向组织递交了去敌国卧底的申请——拥有盟军中最强大精神共鸣的他,是唯一能胜任这一任务的向导。所以王俊凯没有阻止。

分别的那天,他们在火车站深深拥吻,盛夏蝉鸣的八月,月台上挤满离别的人群。来自故乡的熟悉歌谣放了一遍又一遍,王源悄悄跟着哼唱,清亮的嗓音和冷冽的薄荷香气,从此住进王俊凯的灵魂。

“为了胜利,为了自由。”火车响起鸣笛,未满十九岁的王源隔着车窗,用口型对他说。

为了胜利,为了自由。

 

再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后。这三年里,只要有王源接应的战场,同盟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然而王俊凯最后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身体,一缕残存着最后一丝喘息的灵魂。

他心如刀绞。

百万条路,竟没有一条是通向生的希望。盟军为顾全大局,只能忍痛放弃这个首屈一指的S级向导。王俊凯接受了组织大多数人的决策,但他执着的灵魂从未改变,无论世界如何,只要有他在,王源就永远不会被放弃。

没有战友,没有同伴,他孤身一人抵过千军万马。最尖端的蜂翅号不被批准使用,他就开了一架最普通的战斗机,漫长的西野海峡在他掌心之中化成一柄利剑,在硝烟弥漫中锐不可当,直直刺向敌人的胸膛……

 

……

 

王俊凯猛然睁开眼,白山的雪从天而降,覆在他的眼睫。

巨大的痛苦如同穿胸利刃,残存的一抹连结霎时发出熠熠光辉。

“这一回,你要好好活下去。”

王俊凯那双墨黑色的瞳仁瞬间亮起幽蓝的光,像是海洋,又像是跳动的火焰。

 

他站定在风雪之中,沉默着握紧双拳,大地从这一刻开始震动,下一秒,他的身后跃出一条青蓝色的孔雀鱼。

那一尾鱼不需要水,在寒冷的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游动了一圈,周身龙鳞般的花纹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那光亮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直冲云霄。

天上响起惊雷,雪花霎时消融,乌云密布中降下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间,一条青蓝色的龙在东方现出神迹。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敢相信,这世上竟会同时存在两个奇迹——

王俊凯的精神向导根本不是什么孔雀鱼,而是同朱雀同级的上古神兽之一,司东方的孟章神君。

——青龙。

 

而历史上也从来没有任何哨兵的暴走与狂化,会产生如此大的威力。

从王俊凯周身散发出来的这股力量强大到可怖,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都不由自主地丢枪弃械,心甘情愿地对他臣服与跪倒。

 

而那条巨大的青龙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便钻进了云层深处。片刻后,它驮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光,从万里高空俯冲下来,所到之处风云变色。

 

连绵不绝的炮火轰鸣此刻一点也听不到了,世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王俊凯在这场大雨中,静静地走到王源身边,将他抱进怀里,缓慢地用手拂去他脸庞上的雨珠,最后,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然后,天地便陷入一片万籁俱寂的黑暗。

……

……

 

醒来时,视野中只有雪白的天花板。王俊凯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头痛无比地看了看四周——

竟然是在塔的静音室。

 

“你终于醒了?”有人走到床前,王俊凯抬眼一看,是萧成文元帅。

儒雅的中年人伸手指了指万里无云的窗外:“看,连下了两个多月的雨放晴了,我就知道你要醒过来了。”

 

“王源呢。”王俊凯皱着眉开口,嗓子沙哑得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看还是失去记忆的你比较礼貌可爱一点,至少你那时候和我说话还会喊‘报告’。”萧成文笑起来,“王源没事,最后一刻你的青龙把他的朱雀从死亡线上带回来了——这一回开挂都不够形容你了,王俊凯上将。”

“上将?”王俊凯疑惑地挑起眉,“那战争……”

“战争结束了——我们取得了胜利。”

 

萧成文走到窗边。没有硝烟,没有炮火,没有枪林弹雨。放晴之后的同盟国大地,溪水潺潺,百花齐放,一片草长莺飞的春日景象。

“你应该也猜到了吧。毕竟这也多亏了你们两个——”他继续说,“所以你们的军衔都一起破格晋升了。”

“那……”

王俊凯还要问什么,萧成文却打断了他:“行了,还想知道什么,明天召开的大会上你都会了解的,就怕你都没耐心听。现在是不是应该抓紧和你的向导重逢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消息传输器,“听说两分钟前,王源也醒了。”

 

王俊凯立刻掀开被子,朝外走去。

他脚步虚浮,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刚走到门口便扶住了门框。他暗骂一声,再抬起头,走廊的尽头,逆着光的方向,站着一个清瘦的人。

同样步履蹒跚,同样摇摇晃晃,哪有平日威风凛凛的样子。军衔都升到将军了,怎么还如此狼狈。

他们望着彼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有热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庞滑落。

 

 

第二天的大会上,王俊凯终于知道了当年自己在西野海峡坠机后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确实在最后一刻弹射跳伞了,但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生还的概率几乎为零,尤其是在王源已经感觉到连结断裂的情况下——要知道哨兵与向导之间的连结,是非死亡不能斩断的。

即便如此,王源还是坚持在废墟之中寻找他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或许是上天眷顾,在三天三夜不曾阖眼后,他找到了那个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样的场景,王源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第二遍,他看着他最爱的人紧闭着双眼,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高挺的鼻梁被破碎的风挡玻璃划出道道血痕,全身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原本光滑的脊背上一片焦黑,全身都被血水浸泡。

他几乎一刻都没有犹豫,当晚就带着王俊凯潜入了敌国。

在卧底的这三年里,他意外结识了一位从同盟国偷渡过去的医生。这位医生显然没有什么家国情怀,原本王源也不屑与他交友,直到有一次亲眼看到他救活一个已经被判定死亡的少校,才被他高超的医术折服。这位医生是专门研究哨向基因的,因此比起普通人,对哨兵向导这类特殊人群的治疗更有一手。

 

王源将王俊凯背过去的时候,人早已没了呼吸。那位医生看了半天,先说不可能再救活,然而在发现这位哨兵的精神向导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青龙后,又松了口,说愿意试试看。

 

天无绝人之路,剑走偏锋的治疗方案奏了效,但却有后遗症。医生说,王俊凯以前所拥有的能力——包括五感、攻击力和精神向导都将被封存,同样的,他的记忆也会被大量清除,重新植入一段新的数据。

这意味着,他将不再认识王源,不再认识他曾经的爱人。

王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记忆算得上什么。他们还可以重新相遇,重新相爱,重新建造新的回忆。

只要他在。

……

……

 

春夏之交的时候,王俊凯和王源又一次回到了白山。

这一回是纯粹的旅行,然而什么游玩计划也没定——毕竟这里是他们万分熟悉的疆土。在高空中盘旋久了,偶尔也该回到陆地。他们在鄂卓湖边上租了一个小木屋,夜晚就坐在星空下观赏湖景。

温暖季节里的鄂卓湖果然美丽异常,碧波荡漾。

万千星辰倒映在湖底,如同万千盏明灯,壮阔而温柔。

 

“你困吗?”王俊凯扭头望了身侧的伴侣一眼。

王源摇摇头:“一点也不。”

“那要等日出吗?”年轻的哨兵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

“当然。”

 

不知不觉,天空与湖水的分界线燃起一线金色的光亮。

碧绿的湖水漾起波光粼粼的蔷薇红,远处的云层堆叠着灼烧起来,隐约透出青紫色的光芒。

 

他们彼此依偎,终于等来最美丽的拂晓。

 

 

“你是更英雄。”

毕业快乐,夏天结束啦。

新的征途,我的少年们,依旧一路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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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机相关参考资料来源于苏联空军王牌飞行员回忆录《尼古拉·格拉西莫维奇·格洛德尼科夫访谈》、D.O.F论坛等;

*文中引用诗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出自陈毅《梅岭三章》;

*关于精神图景的季节设定:根据汉代五行学说,青龙方位为东,代表春季;朱雀方位为南,代表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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